從章武三年開始,李皇帝開始更易軍制,不再用舊周的軍制。
除了各道的防御使,提調一道兵丁之外,朝廷還在一些要緊的地方駐軍,設立總兵官。
人數,在五千到兩萬人。
這些總兵官,只有練兵鎮守地方的權力,不能私自調動兵丁,而且他們只有軍權,沒有政權,需要朝廷財政供養,因此也就不可能發展為舊周的節度使。
而這些地方上一些要害地方的總兵,人選不言而喻。
除了一小部分蘇晟趙成等人的舊部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李皇帝舊緝盜隊出身的老兄弟。
這些老兄弟,在原來江東軍中,基本上都是都尉級別,有些已經做到了副將,讓他們去地方上做個總兵,其實也是合情合理。
總兵官兩三年一輪替,要到朝廷來述職,眼下就是一個輪換的當口,這些地方上的總兵官,其中一部分已經到了洛陽來面見天子,在述職的同時,接受下一任差事安排。
如今,朝廷開國已經七八年時間,當初緝盜隊那些山賊土匪出身的土兄弟們,也已經褪去了身上的土氣,成了正兒八經的老爺。
人的欲望無窮無盡,當了老爺,過上了好日子,自然就會想要過很好的日子,想要起屋置地,想要修房子養女人。
而且這些到了地方上的總兵官,手握兵權,很容易就會生出蠻橫之心。
五年以來,這些緝盜隊出去做總兵的,就職之前,李云幾乎每一個都見過,每一個也都叮囑過。
甚至,如果只是小貪小占,李皇帝有時候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畢竟不聾不啞,難做家翁。
要是事事較真,這個家也就當不下去了,而且真會有人埋怨他這個上位小氣。
當年一起打的天下,你如今做了皇帝,成了九五至尊,老兄弟們拿點好處,你就斤斤計較。
李皇帝真正不能容忍的,是那些到了地方上,就變得蠻橫無狀,甚至草菅人命之流。
被李云這么一喝問,這個名叫陸弘的總兵,便瞪大了眼睛看著李云,過了一會兒,便低下頭,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深深低著頭,不敢說話了。
“沒話說了?”
李皇帝也瞪著他,怒聲道:“你他娘的,還敢跟老子叫板!”
這位陸總兵低著頭,跪在地上,咬牙道:“上位,那天屬下是喝多了酒,不曉事了,才跟人起了沖突…”
“事后,事后那家人也愿意和解了…”
李云冷冷的看著他:“喝多了酒,為什么醒酒之后不上報?還想著瞞過去是不是?”
“你在嶺南道三年,不止一樁人命案。”
“除了你錯手殺人之外,至少還有三四樁,能跟你,跟你那些下屬,扯得上關系!”
“我放你們出去做總兵,就是讓你這樣做總兵的嗎?”
李云走到他面前,惡狠狠的看著他,怒聲道:“我做了七年多皇帝了,到現在,自問沒有枉殺一個人。”
“你他娘的說我小氣,你去嶺南道之前,在江東道任總兵,你在江東一任,起屋納妾。”
皇帝陛下一腳,踹在了陸總兵肩膀上,怒聲道:“老子跟你計較了沒有?”
陸總兵再不敢說話,低著頭戰戰兢兢,叩首道:“上位,上位…”
“我家里還有十幾歲的孩兒…”
李云默默的看著他,閉上眼睛,開口道:“念在你確是錯手殺人,事后也賠了錢,我從輕發落你。”
“革除你一切差事,你自去兵部領五十軍棍,然后收拾收拾東西,或者滾回老家去,或者去河北道孟青軍中,從他娘的大頭兵做起!”
陸總兵聞言,猛地抬頭看向李云,一臉震驚,此時李云也在看著他,冷聲道:“念在舊交情的份上,我還沒有計較你咆哮宮禁。”
“否則單是這一條,你一家老小,都要跟你一起上路。”
陸總兵低著頭,兩只眼睛流下淚水,他給李云磕了個頭,用袖子擦了擦淚水,低頭道:“多謝上位,多謝上位…”
“屬下…屬下愿意去孟將軍軍中。”
他低頭哽咽道:“屬下若是一去不回,請上位…”
李云不去看他,只是淡淡的說道:“你家的孩兒,自有人照看。”
陸總兵對著李云磕了個頭,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等到他離開之后,李皇帝才抬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他又站了起來,沉聲道:“去,把裴先生請到御花園里來。”
此時,宮里的宮人們,也已經細分了等級,李皇帝身邊,也有了一兩個好用的宮人,這宮人聞言,立刻低頭應了聲是,下去傳人去了。
李云在甘露殿又呆了一會兒,翻看了幾份文書,這才起身換了一身便服,一路來到了御花園。
御花園里,裴莊已經等了他一會兒,見到李云過來,裴莊連忙上前,低頭行禮道:“陛下。”
兩個人初見的時候,李云只二十歲,裴莊也就是三十歲出頭,如今十好幾年時間過去,李皇帝已經三四十歲,而裴莊,更是已經五十歲了。
他已經頭生白發。
此時,裴莊是整個京兆府所有駐軍的總教頭,并且也已經成了家,只是他成婚時間太晚,這會兒孩兒才十歲左右。
李云看了看裴莊,揮手屏退了身邊的宮人,然后活動了一下身子,開口道:“心中煩悶得很,來,咱們過過手。”
裴莊抬頭看了看李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苦笑道:“陛下,臣已經年過半百了。”
李云有些不耐煩了:“過過手,點到即止,又不是真打。”
裴莊這才深呼吸一口氣,退后了幾步,擺開拳架,與李云撲在一處。
雙方都是高手,這會兒又聚精會神,你來我往,不過幾個回合,就都已經滿頭大汗。
皇帝陛下依舊大開大合,狠狠一拳打向裴莊面門,裴莊兩只手抵擋,卻依舊吃不住力,被擊退了五六步遠。
李云喘了口氣,看了看裴莊,搖頭道:“沒意思,沒意思。”
他自己尋了個地方坐下,然后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我能夠感覺到,你留了力了。”
他抬頭看向裴莊:“從前咱們過手,你是不敢留力的。”
李皇帝皺眉道:“難道我不如從前了?”
裴莊也擦了擦汗水,聞言笑著說道:“陛下正值壯年,怎么會不如從前?只是從前陛下力道剛猛無匹,此時的陛下,更加成熟穩重了。”
“你倒是會說好話。”
李皇帝長嘆了一口氣,開口道:“我感覺自己不如從前那樣一往無前了。”
裴莊想了想,搖頭道:“陛下這些年,身上的本事一直沒有放下,絕不會比從前差,可能是陛下,心里有心事了。”
李云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對著裴莊笑了笑:“也可能是裴兄你這些年,更加長進了。”
裴莊擺手,連道不敢。
李云跟他敘了會舊,然后笑著說道:“你那個學生,現在應該已經到河北道軍營里了,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上戰場。”
天子笑著問道:“裴兄覺得他,比我當年如何?”
李云口中裴莊的學生,是他的次子李錚。
李錚自小喜歡習武,大一些李云自然就讓裴莊教他了,兩個人差不多就是師徒關系,只是沒有確立名分。
裴莊想了想,然后微微搖頭道:“越王殿下,論力道比起陛下當年,還要差上不少。”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古往今來,能有陛下這般神力的,也是少之又少,越王殿下一身武藝,相較常人,已經可以以一當十了。”
李云聞言,笑著說道:“等他回來,我親自考校考校他。”
裴莊還要說話,一旁一個太監,小心翼翼的近前來,對著李云低頭道:“陛下,太子殿下回宮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晉王殿下,也一同來了。”
李云點了點頭,說了聲知道了,然后他起身,看了看裴莊,笑著說道:“等哪天我心情煩悶了,再找裴兄敘舊。”
裴莊深深低頭,應了聲是,然后畢恭畢敬的退了下去。
李皇帝回到了甘露殿,太子李元與晉王李正,俱都在場,連忙上前,向李云欠身行禮,李云擺了擺手,坐在了主位上,看了看兩個人,笑著說道:“你們怎么在一塊了?”
李正也笑了笑:“在安仁坊吃喜酒,碰上了,我便陪著殿下一起進宮來了。”
說著,他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陛下。”
李云看了看自家的兒子,跟兒子說了幾句話,然后便揮了揮手:“你回去歇息罷,我跟你三叔說說話。”
太子殿下連忙點頭,回頭同李正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他離開之后,晉王李正才抬頭看了看李云,嘆了口氣:“在宮外,陸弘尋到我了,又是作揖又是磕頭的。”
“二哥。”
李正開口說道:“咱們當年緝盜隊的舊人,沒剩下多少了,我覺得,怎么也應該省著點用。”
李云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來給他求情的?”
“那倒不是。”
李正搖了搖頭,從懷里取出一份文書,兩只手遞給了李云。
“這是二哥讓我清點的戶部錢庫糧庫,我已經清點完了。”
說到這里,他看著李云,開口道:“二哥…是不是又要動武了?”
李云接過這份文書,一邊翻看一邊淡淡的說道:“當初幽燕,說是兩三年三五年,一轉眼已經拖了七年了,不是嗎?”
李正搖頭道:“七年間,開去幽燕的軍隊不少,我感覺二哥要是想打,一早就打下來了。”
李皇帝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看完了手中的戶部賬目。
戶部賬目,李云特意讓戶部以外的人去清點了一遍,身為京兆尹的李正,自然就是個合適的人選。
看完了賬目之后,李皇帝抬頭看了看李正,笑著說道。
“這一回,我的目標不止是幽燕了。”
他伸手敲了敲桌子。
“還有整個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