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邯并不是劍南道人,但是他跟隨父親,已經在劍南道十來年時間,這十來年時間里,他至少有一半是在劍州度過,尤其是皇帝來到劍南道之后,張邯大多數時間,都在奉命守衛劍州。
也正因為如此,他對于劍門關,葭萌關兩座關隘相當自信。
哪怕只各留一千人守關,敵人不猛攻個幾個月,填進去無數性命,也是很難攻破的。
這個時候,他絕不可能容許朝廷的禁軍,繞過他的軍隊去支援劍州,如果禁軍真到了他的身后,包圍自然不太可能,但是劍南軍很有可能要腹背受敵。
裴璜面露慍色,不過世家子的修養,還是讓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緒,然后抬頭看著張邯,開口道:“大公子,令弟的話你也聽到了,令尊之死,我裴某人的確有責任,畢竟是我疏忽了,但是這個事情,與陛下,與朝廷,沒有任何關系。”
“眼下,一切要以大局為重。”
裴璜面色嚴肅:“李賊篡位在即,他對于劍南道,一定虎視眈眈,這個時候一定要保證劍州周全,否則李賊一旦進入劍南道,不止是朝廷危若累卵。”
“劍南軍…恐怕也不是江東軍的對手。”
張邯抬頭看著裴璜,怒聲道:“我父一輩子,為朝廷盡心盡力,從來沒有說過半個字的怨言,如今落得這個下場,裴相公倒讓我劍南軍以大局為重了!”
他怒聲喝道:“裴相公不妨想一想,大周為什么能到今天這個地步,細數一數,近二十年來,大周以大局為重的忠臣,有沒有一個好下場!”
“往前算,趙統趙大將軍,蘇靖蘇大將軍!”
“包括杜廷杜尚書!”
張邯冷笑連連:“哪一個有好下場了?正巧的是,如今在我劍州之外,猛攻劍州的,正是趙統趙大將軍之子!”
“裴相公,還想讓我們張家,怎么以大局為重!”
裴璜皺眉,無言以對。
近十年,尤其是最近五年時間,江東軍的崛起,已經天下共見,隨著江東的崛起,江東內部的一些要緊人物,也漸漸聞名天下。
這其中,趙成蘇晟二人,自然不必多說。
巧的很,這二人俱是大周將門之子,而二人的父親,也俱都是死在了“大局為重”四個字上。
而這一切,別人不知道,身為劍南道公子的張邯,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不僅知道這些事情,江東內部副將級別的將領,他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了解。
這種話,裴璜自然是沒有辦法反駁的,因為大周劇烈動蕩的這十年里,真正讓大周風雨飄搖,或者說真正把大周王朝埋進土里的人,正是過去二十年間,或者更久遠的時間線里,被武周王朝禍害過的仇人。
這里頭,不止是趙成蘇晟兩個人,孟青一家,與朝廷也有生死大仇。
甚至包括李云的父親,當年也是被苛政逼上蒼山,落草為寇。
這些人,如今已經緊緊團結在李云周圍,即將捅下這致命的最后一刀。
見裴璜不說話,張邯瞇了瞇眼睛,冷笑道:“我猜到了裴相公心里在想什么,裴相公心里多半在想,當初是朝廷太仁慈,竟然給這些人家留下了幾個活口,以至于這些活口今日作大。”
“將來裴相公要是成功控制了整個劍南道,處理我們張家的時候,多半就不會犯這個錯誤了,一定會斬草除根。”
“是不是?”
裴璜猛的抬頭,看了一眼張邯。
被眼前這人叫破心事,裴相公也難免有些失態,他想要開口分說些什么,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開口道:“大公子,陛下已經說了,由你接手劍南節度使之職,馬上冊封的文書就會下來,另外朝廷將會立刻敕封你作國公,并追封老令公為郡王。”
張邯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卻被裴璜打斷,裴璜看了看一旁的張桓,開口道:“四公子,老令公臨終之時,你是在場的,他老人家到底說了什么,你也都聽見了,如今當著大公子的面,你轉述一番罷?”
張桓臉色有些發白,他抬頭看了看裴璜,又看了看自家兄長,只聽張邯沉聲道:“這里是我們劍南軍中,不管什么事情,大兄都能給你撐下來,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張桓深呼吸了一口氣,他聲音有些沙啞:“大兄,父親說,父親說……”
“要一切以朝廷,以陛下為重,不得與禁軍生出沖突,要替朝廷,守好劍南道。”
“如果,如果朝廷要接管劍南軍…”
張桓臉色蒼白:“父親說,讓大兄交出兵權,帶著我們一家人,返回老家去…”
張邯聞言,沉默在了原地。
這的確是他那個父親,能說出來的話。
張瓊與韋全忠一樣,也是底層出身,被先帝一手提拔,一路做到了地方上的節度使,不過他跟韋全忠卻是兩個極端。
韋全忠唯利是圖,心里對武周朝廷,已經沒有了任何敬畏,而張瓊這個人,還是滿腦子忠孝仁義。
以至于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明明可以在西川小朝廷里做個權臣了,但是依舊真心實意的愿意交出這個時代最為貴重的兵權。
并且,不需要任何條件。
單單這一點,整個朝廷上下就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不要說如今這個西川小朝廷了,哪怕是先帝在的時候,也很少有人能做到他這般忠心不二。
張邯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他抬頭看了看裴璜,裴璜正要說話,一個中年漢子,一路連滾帶爬奔進了帥帳里,他身上全是鮮血,抬頭看了看張邯,然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痛哭不止。
“將軍,將軍!”
張邯見他這個模樣,也是大驚失色。
這是他手底下的都尉,奉命鎮守葭萌關。
“怎么了,怎么了!”
張邯大步奔到他面前,十分失態:“讓你鎮守葭萌關,你怎么跑到成都府來了!”
這都尉擦了擦額頭的鮮血,竟真的留下了幾滴眼淚,他垂淚道:“將軍,那些江東軍,那些江東軍…”
“全部都是瘋子啊!”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恐懼。
因為不到半個月的葭萌關之戰,給他留下了太可怕的回憶。
江東軍,一個都尉營接一個都尉營,朝著葭萌關發動猛攻,一個都尉營退下去,另外一個都尉營立刻增補上來。
十幾天時間,猛攻日夜不停,從來沒有止歇過。
更要命的是,這些江東軍,統統悍不畏死,哪怕眼睜睜看著同袍戰友倒在身前,后面的江東軍也會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沖上來。
他親眼看到,有江東軍,倒在地上,幾乎已經被腰斬了,雙手兀自揮動兵器,猶自傷了一個己方的將士,這才倒地身亡。
這就是戰斗意志高昂的表現。
十幾天的飽和式進攻,完全超出了一千守軍的承受極限,硬生生啃下了號稱天險的葭萌關。
這都尉跪在地上,似乎是回想起了葭萌關的戰事,他的身體有些顫抖:“將軍,葭萌關…”
“已經被江東軍攻占了。”
他低著頭,咬牙道:“如今,江東軍正在進占整個劍州,用不多久,恐怕劍門關也…”
聽到這話,張邯終于勃然變色。
一旁沒有回避的裴璜,臉色也猛然變得蒼白。
張邯抬頭看向裴璜,聲音沙啞:“裴相公…”
裴璜這個時候,卻沒有心思跟他說話了,這位西川小朝廷的宰相,一路跌跌撞撞離開了軍營,連張桓也沒有帶出去,而是自顧自的騎上快馬,頭也沒有回,一路奔回了成都城里。
進了城之后,他哪里也沒有去,而是直奔天子行宮所在,一路暢通無阻的見到了皇帝。
皇帝見他回來,還有些欣喜:“三郎,城外的劍南軍已經退了?”
裴璜搖頭,他抬頭看著皇帝,目光十分復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頭行禮,聲音里,也明顯帶了顫抖。
“陛下,劍南軍的人說,葭萌關…”
“破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