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顯得有些慌亂。
這可不是小事,是真的要掉腦袋的。
他素來了解朱元璋。
當下,便拜倒在地道:“陛下,這些……這些盡是子虛烏有,是子虛烏有啊,陛下怎可輕易輕信……”
朱元璋死死地盯著他。
胡惟庸接著道:“這一定是有人污蔑,是陸仲亨,還有那費聚,他們攀咬臣……是鄧千秋,沒錯,陛下,是這鄧千秋……臣與鄧千秋……這些時日,不甚和睦,他對臣有所偏見,是以,才想要借此機會栽贓構陷于臣。陛下……陛下啊……臣這些年來,矜矜業業,誠惶誠恐,對陛下可謂是赤膽忠心。臣不過是一介文臣,哪里有這樣的斗膽……”
他說著,已開始涕淚直流,哽咽著道:“而鄧千秋,只因和臣有所嫌隙,便這般構陷臣下,臣不敢說臣這些年來沒有過錯,可是這樣的指責,實屬令臣為之膽寒啊。”
眼下,他雖恐懼,卻沒有亂了方寸。
他自認自己沒有露出什么馬腳,認為陛下這般斥責,必然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又或者是鄧千秋說了什么壞話。
而想要消減鄧千秋言論的可信度,唯一的辦法,就是懷疑鄧千秋的私德,只有證明鄧千秋這個人睚眥必報,喜歡挾私報復,那么……陛下的疑心才可消減大半。
“陛下,鄧千秋年輕,年輕之人難免氣盛,而氣盛又不免生出私欲,人有了私欲,此番借此機會對臣落井下石,臣也無話可說,可是臣這些年的忠心,陛下難道就看不到嗎?陛下切切不可只聽信了鄧千秋信口雌黃,卻懷疑臣這跟隨圣駕多年的老臣啊。”
他說的入情入理,甚至還夾帶著悲情。
可朱元璋的臉色卻變得詭異起來。
這令胡惟庸更感圣心難測,正待要說什么。
朱元璋卻突的打斷道:“你的意思是,朕不可誤信鄧千秋?”
胡惟庸道:“正是。”
朱元璋道:“可鄧千秋說的是,這些只是風言風語,尚未掌握實證,所以……朕不應該予以追究。”
胡惟庸:“……”
朱元璋看向胡惟庸,道:“那么,朕是信你呢,還是信鄧千秋?”
胡惟庸差點沒繃住表情,還好很快地反應過來,忙道:“陛下……臣……實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萬死。”
朱元璋冷笑:“結交大臣,可以說是結黨營私,你們這些人湊在一起,抱起團來,是想要干什么?”
不等胡惟庸求饒,朱元璋又冷笑道:“何況還疑與儀鸞司有關!鄧千秋,這儀鸞司的事,千戶所要查一查。”
鄧千秋很干脆地道了一聲:“喏。”
朱元璋又看一眼李善長:“韓國公看上去身體還算健朗,這就令朕放心了。”
李善長老臉一紅,他是不得不來,陛下這番話,無疑帶著幾分嘲諷。
這在以往,是難以想象的,要知道,朱元璋從未對他說出過這樣的譏諷之詞。
可此時此刻,他也只好硬生生地承受:“陛下,老臣……無地自容。”
朱元璋沒有理會他,卻朗聲道:“右丞相胡惟庸,暫先回家,面壁思過,等待處置吧。”
胡惟庸努力地讓自己沒有表現出半點的不甘,心已沉到了谷底。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今日這右丞相的高位,似胡惟庸這樣野心勃勃之人,他甚至早已不安分于區區一個右丞相,而是想要取汪廣洋這個左丞相而代之。
最好是直接掌握整個中書省,把持相權,天下之事,一言九鼎。
現在……卻要讓他直接回家戴罪,雖然還未革職,卻也足以令他感受到巨大的羞辱和無所適從了。
他微微抬頭,悄悄地看一眼李善長。
李善長只是安靜地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胡惟庸心中不由得羞怒。
此時,朱元璋又道:“案子要繼續徹查,汪卿家……”
汪廣洋道:“臣在。”
朱元璋道:“中書省,只怕要有勞伱了,這中書省的擔子,你暫且一肩挑起來。”
汪廣洋心里狂喜,面上卻是風輕云淡,忙道:“臣遵旨。”
朱元璋大手一揮:“查,繼續徹查到底,宮中要查,宮外也要查!至于那費聚和陸仲亨,拿下他們的家小。依朕看,他們只怕還有許多事刻意在隱瞞,這滔天之罪,豈可這樣輕易放過?諸卿告退,千秋,你留下。”
眾臣口稱萬歲,陸續告退出去。
鄧千秋留在原地,朱元璋看了他一眼道:“朕的安排,你已明了了嗎?”
鄧千秋道:“陛下依舊還要繼續徹查到底,又暫時讓這胡公戴罪,臣以為……陛下的心思,是希望再等等看。”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了鄧千秋一眼:“你這家伙,雖然心善,不過人倒是聰明!不錯,眼下……的事,還有許多對不上。朕想知道,這里頭,到底還牽涉到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牽涉到何等地步。你看那玄武湖的湖面了嗎?平日里啊,風平浪靜,可在這波光粼粼之下,到底有多少魚蝦,誰也不知。想要知曉,那就投入一顆大石下去,到時風卷浪涌,駭浪驚起時,自可一窺一二了。”
朱元璋說罷,頓了頓道:“所以朕讓你繼續查下去,再看一看,這胡惟庸會有什么舉動。”
鄧千秋心領神會道:“臣明白了,臣就是那塊石頭,得砸出一點動靜來。”
朱元璋頷首:“明白就好。”
雨已是停了,天邊霞光萬道。
汪廣洋沒心思觀賞這優美天色,卻腳步輕快,人也多了幾分愉快。
可是劉基卻是明顯皺著眉,露出凝重之色。
汪廣洋看他一眼道:“怎么,伯溫,你在為胡惟庸擔憂嗎?”
劉基道:“我在為汪公擔憂。”
“嗯?”汪廣洋詫異了一下,隨即便也忍不住皺眉起來:“還想請教。”
劉基道:“汪公能夠成為左丞相,是何緣故?”
汪廣洋想了想道:“無論是資歷,還是……”
劉基搖頭:“錯了,錯了,大錯特錯,之所以汪公能成為左丞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這既是因為汪公高才,且汪公素有聲名,卻也只怕和那些淮西勛臣們,飛揚跋扈不無關系。”
汪廣洋眉頭皺得更深了幾分,不由道:“你的意思是,胡惟庸若是遭難,老夫莫非也要離倒霉不遠了?”
“這卻未必。”劉基道:“只是一旦中書省汪公可以一言九鼎,自然而然,不免會有許多人紛紛投效到汪公的門下。到時,人人以能成為汪公的門下走狗而沾沾自喜,久而久之,這朋黨之禍,也就在眼前了。”
汪廣洋頓時有些不悅起來,他的臉色不禁冷了幾分,道:“難道非要有胡惟庸這樣的小人在側,我才可平安嗎?伯溫,你行事太拘謹了,我等都是讀書人出身,讀書人當以治國平天下為志向,而非滿腦子明哲保身。”
這句明哲保身四字,令劉基頓時沉默了。
對一個讀書人而言,這四個字無異于是被人指著腦袋罵娘。
他只看了一眼躊躇滿志的汪廣洋,再也不發一語。
“李公,李公……”
胡惟庸一臉不忍心地攙扶著李善長,面上帶著悲愴之色。
而李善長,卻是微微顫顫,慢慢地踱著碎步,他也一言不發,面上只有無盡的懊悔。
胡惟庸悲戚地道:“李公,實是我萬死之罪,這時候,竟還要請李公出面保全。李公,那鄧千秋……實在可惡,他這是要將我置之死地啊。還有那汪廣洋,此人只怕已是喜不自勝、彈冠相慶了。現在李公已是告老,而胡某人,則成了戴罪之身,那么遲早有一日,李公和胡某當政時那些好事和壞事,都會被這些卑鄙無恥的小人翻出來,羅織罪名,不出數年,你我便得死無葬身之地。”
李善長喘著粗氣,似已是走不動了。
胡惟庸忙把著他的胳膊,又道:“李公,你說一句話吧。”
“真要說嗎?”李善長用一種悲哀的眼神看著胡惟庸。
胡惟庸道:“胡某時時刻刻,都聆聽李公的教誨。”
李善長嘆息道:“回家戴罪,不要說任何話,不要做任何事,不要和任何人再有瓜葛,讀書也好,垂釣也罷,約束你身邊那些人,別折騰了,別再瞎折騰了。”
胡惟庸聽罷,不由得一愣,隨即道:“李公到現在,難道還覺得……這樣龜縮起來,就可保住自己的富貴嗎?”
李善長似乎已經明白了胡惟庸的意思,露出一絲苦笑,道:“當初你投效到老夫門下的時候,老夫就覺得你是個聰明人,你太聰明了,聰明之人……不免會生出一覽眾山小的心思,總覺得,人人都不如你。可是……胡惟庸啊胡惟庸,你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是一丁點也不知道,咱們這位皇上的厲害啊,你的這點可笑的所謂手段和心思,在他眼里,不過是笑話而已,事到如今,你竟還不能悔悟嗎?”
胡惟庸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他下意識地道:“當今皇帝,讀過幾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