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皮笑肉不笑,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鄧千秋一眼。
其實到了現在,他已知道沒有什么可談的了。
只是他嘆了口氣,道:“可惜,真是可惜啊!”
鄧千秋道:“可惜什么?”
胡惟庸道:“可惜鄧千戶不明白,那些開國時屢立戰功之人,當初將腦袋別到自己的褲腰帶上,殺人如麻。這樣一些人,若是將他們逼迫到了死地,他們會做出什么事來,真的無法想象。鄧千戶,那時你還年少,尚不知那時的險惡,你現在所見的,不過是天下承平之后,他們善的一面。可他們惡的一面,鄧千戶卻是無法想象的。”
你不是說老夫威脅伱嗎?
這才是真正的威脅!
胡惟庸輕快的說完這番話,笑吟吟的看向鄧千秋。
鄧千秋當然領會了胡惟庸的意思,便道:“你意思是,我很快就能見到這些人惡的一面了?”
胡惟庸皮笑肉不笑地扯著一絲微笑道:“這一切都看鄧千戶,當然,老夫只是小小的警示而已,哎……老夫是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人,這人相食,殺人如吃飯睡覺一樣簡單的事,早就見得多了。而能從龍,且能從無數人之中脫穎而出,封侯拜相之人,鄧千戶是個極聰明的人,當然清楚,他們任何一個,都不會這樣的簡單。”
胡惟庸頓了頓,接著道:“這些人放在亂世,就是魔頭,如今天下承平,蒙陛下厚愛,賞賜他們的官職和爵位,令他們得享高位,子孫滿堂,自然而然也就漸漸的漸失了戾氣。可一旦……有什么東西,喚起了他們求生之心,教他們意識到,自己手上的一切,隨時可能失去,那么……他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還請鄧千戶,能夠三思。”
鄧千秋卻是道:“噢,我知道了。”
胡惟庸看他臉上尋不出喜怒,便道:“那么鄧千戶,后會有期。”
接著,他笑了起來。
可此時,突然有宦官匆匆而來。
見了鄧千秋,這宦官氣喘吁吁道:“鄧千戶,教人好找……陛下有旨意……”
鄧千秋笑吟吟道:“我都面過圣了,有旨意我怎不知?”
“是陛下此前的旨意,奴婢去了侯府尋找,卻得知鄧千戶已進了宮,便又追到宮中來……鄧千戶,接中旨吧。”
鄧千秋自是有些意外的,卻不敢怠慢,于是忙道:“臣接旨。”
那胡惟庸一聽是中旨,亦有些訝異,頓時放慢了腳步。
這中旨不經中書省,也就是說,完全是皇帝的心意。
宦官道:“奉天承運皇帝,曰:千戶鄧千秋,屢立功勞,功勛卓著,雖未有開國之勞,卻有匡扶社稷之才,俺每思之,念其大功,敕其為威武縣伯,欽哉。”
這明顯是一道十分簡陋的旨意,可里頭的話,卻令尚未離去的胡惟庸心頭一震。
開國之后,建功封爵者,鄧千秋竟是第一人!
雖然區區縣伯,不算什么,可這個第一,分明就昭示了陛下的心意。
胡惟庸又想到,這是在鄧千秋入宮之前的圣旨,立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于是他的臉色,變得更為凝重。
此時,鄧千秋高呼:“吾皇萬歲。”
那掩飾不住的喜色,胡惟庸自是能夠感受到。
胡惟庸卻已行色匆匆,他回到了中書省,竟是坐了老半天。
整個人呆呆地坐在公房中,一言不發。
“人來……”
好半天了,胡惟庸才叫道。
有書吏匆匆到了胡惟庸的面前,束手而立。
胡惟庸臉色冷漠,道:“跟了我幾年了?”
書吏道:“從胡公在江西時,學生便追隨胡公。”
胡惟庸又道:“不容易啊,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不過……”
他頓了頓,道:“有一件事,交你辦。”
這書吏極有眼色,別看只是區區的書吏,可實際上,能在胡惟庸跟前的人,無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他這書吏,放到外頭,即便是知府、知縣都得巴結,尋常的大臣,都要禮敬。
他忙拜下道:“學生請胡公示下。”
胡惟庸閉上眼,口里卻道:“鄧千秋此人,已是留不得了,再留下去,只怕要出大事。現如今,陸仲亨、費聚又在他的手里……看來……是該要有所動作了。你今夜,去尋當初儀鸞司的那個人,告訴他,現在……應該有所動作了,事到如今,要見血了。否則咱們這些人,誰也別想再過好日子。”
儀鸞司,乃天子親衛,更是錦衣衛的原型,基本上是朱元璋的耳目和腹心。而胡惟庸所指的儀鸞司那人,顯然絕不是簡單的角色。
現在鄧千秋既然開始負責欽案,而這案子又非同小可,那么……胡惟庸不得不開始下重手了。
書吏聽罷,很快領會了胡惟庸的意思,什么多余話沒有說,只道:“學生遵命。”
說著,行色匆匆的走了。
胡惟庸像松了口氣的樣子,這才緩緩地張開了眼眸,透出眼里那銳利的眸光。
鄧千秋回到了千戶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去見在此秘密養身子的馬皇后。
在他看來,天大的事,也莫過于先見了馬皇后再說。
馬皇后見鄧千秋一臉疲憊,露出了一絲關切之色,道:“聽聞京城里鬧了大動靜?”
朱鏡靜站在一旁,給馬皇后端茶,秀眉也微微蹙起來。
鄧千秋道:“萬萬沒想到,臣的些許小事,竟也驚動了娘娘,萬死,萬死。”
馬皇后道:“事情過去了嗎?”
鄧千秋本就打算將此事跟馬皇后說說的,等的不就是這個話嗎?
于是道:“有心之人,造謠生非,污蔑臣貪墨錢財,臣氣不過,所以出去找人說理,所以動靜鬧大了一些,不過最終,總算是澄清了,臣兩袖清風,這些純粹污蔑。”
馬皇后不由皺眉:“竟有人這樣大膽!”
她沒有繼續追問。
朱鏡靜卻不由道:“鄧家有的是錢,怎么會稀罕外人那點三瓜兩棗?這些人,實在可恨。”
鄧千秋頓覺得有些頭疼,忙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貪贓枉法,倒不是有錢沒錢的事,誰會嫌錢多啊……”
鄧千秋心里想,公主殿下你可別幫倒忙了,我這是在營造自己兩袖清風的形象啊!你這樣一說,倒顯得是人家開的價碼不夠。
于是鄧千秋繼續道:“何況所謂貪贓枉法,不只是在這個貪贓二字,而在于借用貪贓,將許多人的利益連為一體!如此一來,便可官官相護,彼此關照,從而……獲得其他各色各樣的好處。”
馬皇后頷首,贊賞地看著鄧千秋道:“這一點,千秋就看得透。”
鄧千秋臉上露出肅然之色,道:“可我平日里受陛下恩德,又時時受娘娘指點,豈會和這些城狐社鼠們沆瀣一氣?自然是絕不與他們同流合污,我寧做孤臣,也斷不與人為伍。”
說著,鄧千秋便抵達了千戶所東南一隅的角落。
在這里,已有數十個校尉戒備森嚴。
那陸仲亨和費聚,也已關押了進去。
眼下當務之急,是從他們口中,得出一點真憑實據。
因為能從這二人這里深挖出來的東西,都是非同小可的。
正因如此,鄧千秋沒有怠慢,讓朱棣親自在此看門。
朱棣一見到鄧千秋來,他一臉疲憊地道:“人已押在此了……恩師……還有什么吩咐?”
“跟我一起去審問。”鄧千秋笑了笑,看向朱棣道:“你記著待會兒,可別說話。”
朱棣奇怪地挑眉道:“為啥?”
鄧千秋道:“這種審訊,比較考驗智商。”
“噢。”朱棣點點頭,隨即像是一下子反應過來一般,面色一變:“嗯?”
鄧千秋沒理他,當即便抵達了囚室。
這陸仲亨,早已是鐐銬加身。他見了鄧千秋來,露出冷笑:“怎么,終于要審了嗎?鄧千戶,當初小瞧了你,才致老夫落在今日這個下場。不過……這也無妨,你也休想從我口里,問出一點什么。”
鄧千秋微笑:“不要叫鄧千戶,鄙人現在已被敕封為了武威縣伯,你可以叫一聲伯爺。”
陸仲亨一愣,隨即又強作鎮定:“哼。”
鄧千秋道:“你信不信,我讓你一炷香之內,便開口說出一切的真相。”
鄧千秋一面說著,一面在椅上端坐。
朱棣被鄧千秋侮辱,心里很是不忿,不過聽到鄧千秋說一炷香之內,便教這陸仲亨開口,倒是讓他不由得心里生出好奇。
朱棣當然是知曉的,陸仲亨當初乃是驍將,是真正敢于先登和陷陣之人!
這樣的人,他并不怕死,何況事情牽涉到這么大,讓他輕易開口,哪里有這樣的容易!
朱棣覺得自家恩師這一次,似乎吹噓得有點大。
一炷香……
陸仲亨已狂笑道:“是嗎?你倒是小瞧我了,好吧,有什么本事,都盡管上吧!我陸某人,倒是想要開開眼。”
鄧千秋似笑非笑地看他道:“你放心,我不動刑,我這個人,喜歡以德服人。”
說著,看一眼朱棣:“來,你來記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