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啊。”
加維爾·洛肯默默地拿起打磨布,蘸取了一些油膏,開始擦拭他的動力甲。
他現在已經習慣于自己的軍械室內多出其他人的嘀嘀咕咕或是動靜了。
倒不是他不享受原本的幽靜涼爽和獨處,而是首先他從所有方面都無法拒絕這位不速之客。
但感謝狼神,很多時候他無需回應。
“奇怪什么呢?大人?”
發聲替他回答的是梅薩第·歐里頓。
這位黑皮膚女士與洛肯的友誼如今已在許多次聆聽與記述中快速增長起來。
雖然洛肯起初還擔心鋼鐵之主可能會對此表示一些不滿——比如像是阿巴頓他們反對的“你不該成天和那些軟弱的文官和女人混在一起!”
但事實上正好相反的是,奧林匹亞之主聽說這些話之后的評價是“這么介意仿佛像是在外人和女人手里吃過虧一樣呢,不愧是……總之,你不用在意!我會給你撐腰的!”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當然,也有他們能聽懂的,比如他告訴梅薩第、幼發拉底與伊格納斯,“如果覺得不對勁或者不安全就去我的私人艙室躲起來,暴君終結者們不會讓你們受到傷害的。”
私下里,洛肯第一反應是覺得很好笑。
有誰能在復仇之魂上肆意傷害隸屬第十六軍團的凡人記述者們?
但之前看到的預言幻象、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與當下還在活蹦亂跳令索爾·塔維茨頭痛不已的“白發盧修斯”讓洛肯又感到一陣不安:這種很容易被認為是阿斯塔特藐視凡人性命、會在泰拉引起極大問題的不幸事件一定不會發生在他的軍團中的,對吧?
當他就此事求問鋼鐵之主時,對方只回以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難道就沒辦法阻止嗎?您與佩圖拉博大人來到這里并啟示我,您拯救幼發拉底他們,您展示了盧修斯身上的奇跡……難道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一切悲劇的發生?”
“那你也完全可以避免或者阻止自己在復仇之魂上的終結與死亡——只需付出相應的代價,那么你會選擇去阻止它嗎?”
那兒坐著的仿佛不是奧林匹亞之王……不,那無可估量者正從浩瀚洋底望著他。
“我可以選擇嗎?”
“當然。當然。”他似乎又很慈和,期待對方向他提出問題,做出選擇。
“那么代價……是什么?”
洛肯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悄悄詢問,虔誠如醫療室外的祈禱,輕如情人的細語,低如夢中的呢喃。
“你的過去。”
對方回答,他是在微笑嗎?還是在品嘗?
“你的痛苦,你的歡笑,你的悲傷,你的沉思,月神之狼,我不需要你的性命或肉體,也不需要你的靈魂與勞役,怎么樣?你不會受傷,也不會變化。只需交給我你的過去,你就將擁有如熔化黃金般純凈的眼眸,長久陪伴在你父親的身邊,統領你的族群乃至更多……”
彈指之間,蓮花開放,洛肯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荷魯斯死于復仇之魂的悲劇確實沒有發生,而他也的確越過了首席連長與其他同袍,長長久久地陪伴在了他的父母與眾多兄弟姐妹身邊……
“不——!!!!”
洛肯突然大叫起來,他眨著眼睛。
他在這里做什么?
剛剛發生了什么事?
一陣濕黏冰冷而不舒服的感覺摩擦著他的皮膚,他意識到自己的訓練短袍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身體上,他渾身濕淋淋地,就像是剛剛打完一場艱苦的惡戰。
“雖然不得不給你臨時加裝一點回路……但你居然能自己醒過來,確實不錯,加維爾·洛肯。”
從一旁突兀發出的富有力量的聲音并沒有嚇到影月蒼狼的十連長,反而讓他的兩顆心臟逐漸恢復到規律平靜的節奏。
“指揮官。”他朝著坐在一旁的人單膝跪下,“請恕我沒有馬上聽到,您什么時候來的?”
“荷魯斯”盯著他看一會兒。“有趣,只是外表和聲音都能安撫到你嗎?那很忠誠了。——我在接收到他們的報警訊號之后就來了。我已經設法讓他先一步離開。”
“他……?”
洛肯想要回想起什么的時候卻又感到一陣讓人想吐的眩暈感涌上喉頭。
剛剛指揮官是不是說了什么?
他不得不停止了回憶,阿斯塔特的超群記憶力與堅毅心智在此刻似乎失去了效果。
“哦……正常的反應,不用在意,你的表現相當體面,也不用擔心。”
戰帥點了點頭,并將他的一只手放到了洛肯肩頭,一股暖流沿著掌心流淌過洛肯的心靈,他感到自己迷惑、惶恐連同所有疑問都被清晰地沖刷殆盡,就像水流拂去蓮葉上的塵土。
“切記,不要在他問你選擇的時候做出選擇,如果他讓你選擇,你就回答‘我選擇我已見之路’。記住,回答‘我選擇我所見過的路徑’。”
“我選擇我已見之路。……為了狼神。”
洛肯緩緩地說,接著又眨了眨眼。
“對不起,指揮官,你剛剛說什么?”
“我剛剛什么都沒說,吾兒。”
戰帥那海松綠色的眼眸顯得溫暖又關切。
“但你或許在這里獨自練習得太久,假若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與信得過的人談談心,如果我有空的話,你也可以來找我。我希望在拜訪因特雷克斯人的城市時你與四王議會都能順利地陪在我身邊。”
戰帥抬起手指了指洛肯身邊的地面。
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身邊的地面上躺著好幾架有著利爪與武器臂的重型訓練機仆的殘骸。
機油、防腐劑與肉塊的淡淡酸味混雜在一起,它們無一例外都已被凌厲的攻擊大卸八塊,而且看起來正是洛肯手中的劍做到了這一點。
難怪他覺得不但頭像是用腦過度一樣難受,渾身的肌肉也酸痛無比,還渾身是汗。
他剛剛是在這里訓練得太過投入以至于出神忘我了嗎?
真是罕見的情況,指揮官說得對,他或許該適當地減少與機仆的練習,增加一些在私人軍械室內冥想或是準備的時間。
——所以這就是他現在坐在這里赤著上身一邊保養自己的裝備,一邊聽一位半神化身與一位凡人記述者對話的原因。
“我是很奇怪啊,我們都已經在前往芝諾比亞的航線上了,為什么洛肯還沒有接到他的邀請。”
“什么邀請呢?大人?我們還有好幾周才能抵達因特雷克斯人的城市,恕我直言,航行實在是乏味透頂,最近是要舉辦什么宴會或是活動來鼓舞士氣嗎?”
“哦,那可不是。”拉彌贊恩的眼睛微微瞇起,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那是什么邀請呢?請您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梅薩第以一位記述者被允許的最大好奇非常捧哏地問道。
仿佛在等著她這句話似地,鋼鐵之主化身的記述者看著洛肯,笑道,“我很難說,梅薩第,我很難說。”
仿佛是為了驗證這位比傳聞中要幽默風趣、更平易近人又話多得多的基因原體在某次同他們說過的某句諺語:“提到惡魔的時候惡魔就會在你身邊。(Speakofthedevil.)”一樣,洛肯在當天晚些時候的戰艦走廊中便收到了屬于他的邀請。
只是發出邀請的人是他早已知道、但最不愿意相信會發出邀請的人之一。
盡管他已經被兩位原體告知戰士結社現在已經普遍存在于第十六軍團中,也被告知艾澤凱爾·阿巴頓一定會是它的成員,但小荷魯斯·阿西曼德也是其中一員這件事并不在他看到的囫圇內容中。
這讓洛肯心頭沉甸甸地:假如四王議會中的兩位都已經是這種秘密結社的成員,那么塔里克·托嘉頓呢?他是否知情?甚至,已故的哈斯塔爾·賽揚努斯呢?
而進一步的思考甚至不需要他被告知的東西就能讓恐懼攫住他的心:四王議會被選為戰帥的參謀、諍匠與配合者,如果四王議會的成員在軍團之中還有另一套獨立于戰帥之外的體系……
那么他們所作的那些影響戰帥本人思路的決策是否完全可靠呢?戰帥所作的最終決定到底有多少又是受這些秘密結社的影響?
此事他完全不可能與梅薩第分享,盡管女記述者看起來很樂意聆聽并且他直覺相信她會為他保密,但他不想讓她牽連進來,而且此事太過沉重,對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來說涉足此事絕不安全。
盡管指揮官曾那般柔和地告訴他可以找他談談,但看到馬洛霍斯特與艾瑞巴斯每日匆匆忙忙帶著大量政務消息與回復進出戰帥辦公室的身影,與那些一看就令任何戰士(或許除了極限戰士)都會頭皮發麻的文件、簡牘、官僚與請愿者,洛肯還是選擇先自己解決一下問題試試。
那么,肉眼可見的選擇只剩下一個人。
“啊哈,它終于到來了。”
對于洛肯凝重地告訴他結社邀請這件事,鋼鐵之主顯得異常有興致,接著他問洛肯,他什么時候能去參加這個秘密聚會,而且為什么看起來如此心事重重。
“其實我被邀請參加的聚會就在今天晚上,”洛肯回答,“我擔心它的性質會比我想象的還要邪惡,比起它可能會呈現的模樣,我甚至都覺得,鼓吹帝皇圣言錄的那些教會組織可能都比它強一些。”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這話明顯逗樂了鋼鐵之主。
他笑了好一會兒,直到洛肯近乎生氣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如果聚會顯露出絲毫腐蝕軍團或是邪惡的征兆,那么自己就不得不單槍匹馬朝兄弟刀劍相向的擔憂時,鋼鐵之主停止了愉快的笑容,轉而露出一種玩味的表情。
“嗯……你這個顧慮也有道理,”盡管如此,這位原體化作的凡人看上去很輕松,“這樣吧,我可以跟著你一道去,怎么樣?”
“這……”洛肯遲疑了,畢竟影月蒼狼的高級軍官中有許多親眼見過一位原體——牧狼神親身參與戰斗的場面,洛肯正是其中之一。
因此他很清楚,非常清楚一位赤手空拳的基因原體在一群赤手空拳的阿斯塔特中能做到什么:只要鋼鐵之主想,他就一定能在數秒鐘內活拆了在場的所有人,不會有成功的抵抗,原體也不會因此受到什么明顯的傷害。
這就是基因原體之于阿斯塔特,正如阿斯塔特之于凡人。
而捫心自問,洛肯真的能承受另一位原體在自己面前屠戮兄弟自己卻完全不加以阻止甚至無動于衷嗎?
——即使知道未來依舊要與兄弟刀劍相向,洛肯也不希望此刻它立刻發生,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思考著如何委婉地勸說鋼鐵之主放棄這一念頭。
理由倒是現成的。
“凡人的外貌顯然無法通過聚會的考核,”他說,“這畢竟是個阿斯塔特秘密結社……而您假若用本身的外表就更加顯眼了,這是影月蒼狼們的聚會……我想您本意也不可能用您的原貌吧。”
但對方立刻拋出了第三個提案,洛肯發現他沒辦法找到反對的理由。
聚會地點位于復仇之魂尾部低層的某間沒有在使用的艙室。
這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隔間在如此巨艦的低層與底部其實很多,它們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連老鼠之類的東西都不會呆在此地。
而抵達此地的辦法則更加繁復:按照要求,他們在軍官甲板下的第四甲板夾層中見面,一前一后裝作無意地登上前后兩列艦內軌道車,隨后又在某個顯然平時沒人使用的維修樓梯間重新碰頭,一起繼續往下層的通道走去。
這條路徑甚至沒有使用電力照明,只有蠟燭這種古老的照明工具每隔一段距離微弱地搖曳在空氣中,當然,對阿斯塔特的視力來說已經足夠,但這種古老又神秘的儀式感也讓洛肯的心臟一沉再沉。
似乎是察覺到了空氣中濃郁的壓力感,阿西曼德輕輕開口,“別緊張,洛肯,放輕松些,沒有你想得這么壞,等你見到就知道了。”
“但愿如此。阿西曼德,但愿如此。”
仿佛有人輕笑了一聲,但更可能是洛肯的幻覺——畢竟跟在他身旁使用了那種改良版6319“禁軍”隱身裝置的鐵之王不可能在此時發笑,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