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在黎明女神朝著深綠色的大地推開第二天的霞光帷幕之前,凱莉芬妮率先向鋼鐵之主提出暫別。
“我還得先趕回去,先處理一下……一些小事務。”老婦人微笑地說著,“可不能讓你看到洛克斯在我手上還不如達美科斯啊。”
鐵之主應允了她的小小要求。
隨后,在當天的下午,伴隨著城內一些很快被壓下去的騷動,洛克斯的城墻上換下了原本飄揚的僭主旗幟,升起了第四軍團的銀色骷髏面具旗幟。
在闊別收養家園世界一百五十年后,鋼鐵之主再次回到了當初那個他成長于斯的宮殿中。
“……哦……”
當LOGOS的鋼制戰靴踏上宮殿的大理石臺階時,拉彌贊恩就因為此地保留得極好的古老宮殿建筑以及其上的各式雕像藝術品而雙眼放光——這老希臘和地中海文化味兒正啊!跟克里特島那片一個樣!
“真是奇妙……”哪怕跨越了數萬年的時光和數萬光年的距離,人類還是會建造出同樣美麗的作品——拉彌贊恩望著宮殿大門上那些古雅精美的金銀捶打浮雕,腦子里閃過的全是古地球上博物館中的那些著名藏品。
凱莉芬妮將歡迎這里的新入住者的長長隊伍留在了門外,自己帶領他走進達美科斯王宮的大門,等這位尊貴的游子與訪客把宮殿看了個夠,才慢慢地開口。
“我還以為你不會很喜歡這里呢。阿博。”
時空那頭的黑白花狗大喊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起疑心了!一旦起了疑心,你渾身都是破綻!見鬼,你千萬不要反問她為什么……
“為什么這么說,姐姐?看看這雪花石膏上變成象牙色的自然風化,看看這大理石臺階上千百年來被人們走過而沉淀下來的歷史的痕跡,這比嶄新的宮殿更多了一份自然鮮活的韻味,不是很美麗而且值得我為它駐足一小會兒嗎?”
“因為你之前在這兒住了太久,這個地方你初來時曾為之贊嘆,但當你開始能畫出比這里更加壯麗精妙的圖紙的時候你就看不上這兒了。所以,我很驚訝你現在就像你第一次走過這里的時候一樣。”
拉彌贊恩心跳驟停。
他的第一反應是開始找補,但好像說什么都會顯得在狡辯。她應該沒發現吧?沒有吧?畢竟身體真的是原裝……的吧?這么多艦艇與軍團戰士可偽裝不來!對對,就是這樣,打起精神來,有這么多軍團戰士誰敢認為我不是佩圖拉博?
他正要開口把這事兒含糊過去,但接下來她又悠悠地說,“而我還以為你被星海之上、銀河之中那些更大更迷人更金燦燦的建筑迷了眼呢。”
“……這倒也沒有,姐姐,畢竟古諺語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啊,不是,我的意思是……”
某位真正的佩圖拉博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婦人盤起的銀發下渾濁的雙眼閃動著年輕時的光芒,“雖然我沒聽過這句諺語,但它的意思和我們的那些古老諺語——無論是東邊還是西邊,家都是最好的那邊不正是異曲同工嗎。”
“是的,正是如此。”
蠢貨!拉彌贊恩!她正在把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于是接下來她沒有再說話,只是親自引領著他前往正殿——在那兒,有一樣他此次回來必然要見的東西。
在殿堂繪以幾何圖案、涂著金箔的典雅穹頂之下,僭主的寶座之前,殿堂大廳的正中央,安放著一副用奧林匹亞本地風格精雕細琢而成的大理石槨床,上面是一具有著金剛石硬度的熔融水晶制成的棺材,而棺材中精美厚重的刺繡天鵝絨墊子承托的,正是佩圖拉博曾經的養父、洛克斯的僭主、奧林匹亞的行星總督達美科斯的遺體。
——這怎么有點像是白雪公主劇情,還好沒人指望我去打開棺材吻醒他。
某人的思維在遭遇這種緊張嚴肅的場合時又不合時宜地走歪了一下,頓時為此刻的氣氛消減了幾分緊張感。
凱莉芬妮在棺槨數米處停下了腳步。
拉彌贊恩謹慎地舉步向前,借著廳堂中的光線小心地朝著棺材中望去。
他看到了一個只能是死于年老這一原因的、純粹的人類。
達美科斯的身軀被特制的方式很好地保存著,滿是皺紋如干縮蘋果核的臉孔平靜、消瘦而略顯蠟黃,他身穿奧林匹亞僭主的傳統禮服,身材顯然是因為他的壽命而縮水了一些,佝僂的身軀在墊子上被盡量展開,沒有任何肉體改造、機械增強或是外接機械設備的痕跡。
盡管可能出于不同的理由,但這位高傲至極的僭主顯然對機械教的態度也同他的兒子一樣并不追捧。
拉彌贊恩在看過佩圖拉博死去義父的遺容后呼出一口如釋重負的氣,幾乎要往后退一步,按照殯儀館的習慣走到一旁去了。
但隨后才在某位不存在的背景音的咆哮中想起來,自己這時候或許還是不能表達得太生疏?對了,如果是佩圖拉博本人在這里的話他會怎么做?
他搜索著自己腦海中的記憶,試圖回憶起一些相關的談話或者細節,但可惜的是除了他前幾周在鐵血號上列出的那一連串催命符和血壓升高表格一般的大事記年表外差不多一無所獲,但他很清楚,佩圖拉博并非對達美科斯毫無感情。
既然這樣的話……
他估摸著,回憶著自己曾經參加過的葬禮,走上前去,把帶著四聯風暴爆彈槍的鐵甲手套輕輕地放到透明棺材上方達美科斯的臉部位置,盡量在肌肉僵硬的臉上做出一副淡淡悲傷懷念過去的表情。
呃……還好達美科斯的遺容相當平靜安詳。
“你知道他直到死之前都還在試圖奪回他原本的、由你為他掙得的權力,代替帝國統治這里吧?”凱莉芬妮的面容隱藏在一旁的陰影中。
“我說過了,猜都能猜到——沒有他多年來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與暗中的鼓勵奧林匹亞人自立的行為,就不會有這么多的內戰——一個行星總督怎會放任屬下領地如此自行其是呢。除非他沒有那樣的魄力和手腕來平定他們——可達美科斯本身如此渴望權力,他對這種情況絕不可能是束手無策的那種人。這群貴族能活著跑到我面前大放厥詞本身就有問題。”
“但你還是打算讓他以預定的葬禮下葬?”
“開棺戮尸既不能讓時光倒流,也對此刻我要做的事情一點都沒什么好處,我為什么要做?還不如說我會削減葬禮預算,但太太平平下葬就完事了。”拉彌贊恩趕緊趁機把手收回來,還下意識地放在腿甲側面擦了擦。
“就讓他安息吧。過去的一切都將隨著這場葬禮而埋葬,這很合適,很充分,很有儀式感。”
鋼鐵之主轉身,他的絲綢大氅沙沙地拖過地面,“趕緊完成葬禮,我表格上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要比這場葬禮重要,姐妹,必須趕在明年之前。”
凱莉芬妮頓了一下,“我開始好奇你的這份表格的內容了,弟弟。或許忙完這幾天你可以同我說說它。”
她從陰影里走出來,依然老朽而與美麗無緣,但現在看起來充滿了不服老的新活力,她走到鐵之主身邊,伸手試圖挽住他的胳膊——可惜她比年輕時候要矮一些,而佩圖拉博著甲的軀體又要高些許,以至于她只好遺憾地抓住了他的幾根手指,拉著他往外走去。
“走吧,那讓我們趕緊出去,吩咐底下人把事情都做了,洛克斯現在絕對不會有人阻礙你的政令了,阿博。”
鴿子歪著頭,看著某只黑白花狗化身的原體幻影咬牙切齒地用機械手捏碎了手中待處理的數據板。
當這幾天在奧林匹亞上轟轟烈烈開展的各種大統計、大追捕、大摸底以及一幕幕在各處鄉村與市鎮上演的哭泣和不知所措的戲劇終于告一段落的時候,月亮女神再次將銀色的柔紗拋灑向奧林匹亞的山巒與湖泊。
最近的這些夜晚,注定有許多人無法入眠。
拉彌贊恩在窗前喝著發酵果汁,他看起來有些心事重重或者疲憊,但陪同他的子嗣們同樣默默無言。
“‘我’很虛偽吧?”
“因為鋼鐵之主不能告訴他們全部的真相,你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佩圖拉博’同樣也要對此負一半的責任,‘我’的決策有誤,‘我’的想法太幼稚,而‘我’從這一次他們愚蠢的行為中其實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比如,其實達美科斯一死,奧林匹亞內戰與分裂勢力抬頭,就算這是我立即放下手里的戰爭帶領軍團趕回來的極佳理由,但其實我也只是該來重新確定帝國授予的行星總督頭銜的繼承權法令與繼承人人選,而不是借著機會大洗牌,將所有事情都按自己的想法重新安排。”
“又比如,其實‘我’一百五十年前離開的時候就該把一些不聽話的貴族與他們的盟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有這個能力,我有這個權力,當時是最好的機會,倘若我能獲得更多相關知識或是再多思考和推演一下就能想到后面發生的事情,我卻沒有那么做,我滿心滿眼都是帝皇與他許諾的美好。弗里克斯,丹提歐克,是佩圖拉博的高傲自負害了佩圖拉博,還是佩圖拉博生而知之與后天獲得的那些知識原本就受到了詛咒呢?”
遙遠的時空另一頭似乎有誰又一次憤怒地砸了手里的文件。
而在這里的弗里克斯對此顯然不知所措,但他只猶豫了幾秒鐘。
“這絕不是您的錯,大人。您是不會錯的,父親。這一定都是那些過于該死的貴族蟲豸的不敬言辭讓您感到了不適,他們配不上您的仁慈!”
他在丹提歐克震驚的目光中走到原體身邊,斬釘截鐵地說。
“軍團戰士們在各處設立的受理點早已開始受理服役家庭的申請,而我們的藥劑部也正在整理名單并開始將申請表上的名字和信息對應到每個大營的戰士名單中,最早一批也是最新一批的鋼鐵勇士已經回到了他們的家鄉——一切都在如您所吩咐的那樣執行,毫無疑問,父親,正如您所期望的那樣。”
“但我的命令會被所有的鋼鐵勇士接受嗎?我的兒子。”他的原體,他的父親,他的鋼鐵之主轉向他,聲音與神情中有著動人的憂慮,“你們會跟隨我、一絲不茍地執行我的命令嗎?哪怕我的要求是如此不可能的任務,哪怕我要求你們跟隨我脫離帝皇的引領?”
弗里克斯在佩圖拉博身邊待了一百五十年,從沒有看到過原體這樣,他驚呆了,顯然丹提歐克也是,這樣軟弱的姿態大大沖淡了他那可怕的話語內容,同時無疑也讓弗里克斯早在泰拉統一戰爭時便變得心冷如鐵或是對自己認命了的人類心腸動搖起來。
但他只是猶豫了一小會兒,便立即做出了決定。
他說,“您此時絕不能表露絲毫的疑慮,大人。您的命令已經開始被執行了,我懇求您,相信我們,相信您的子嗣,我們執行您的命令迄今為止都一絲不茍,您要求我們做的事情與我們之前被要求做的事情截然不同,我們之中有許多人……誠然無法面對自己家中變遷巨大的事實,但您交付給我們的任務我們都心知肚明,您的兒子們正在完成您給我們的不可能的任務。因此,您必須堅定,我主,展現給他們看您一往無前的意志。假如您這樣自我懷疑的模樣被其他戰士們看到,反而會讓他們內心滋生出不該有的動搖。”
“的確如此,父親啊。”
此刻丹提歐克也抵達了原體的身旁,盡管原體是坐在那兒的,可原體冰藍的雙眼依然略微俯視著他的兒子們,被玻璃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映照出點點碎金。
于是丹提歐克同樣屈膝,并以馴順的姿態將雙手放在他父親的膝上,仰起頭看著他的原體,“此刻向所有人表露您覺得自己判斷絕對正確的決心才是最為重要的。大人。自我反……詢問我們的內心是一件古老、謙遜而充滿智慧的行為,但它并不適合在此刻讓所有人來向您學習,或許,之后,在您的計劃達成之后,吾主。”
首席三叉戟與戰爭鐵匠的暗示不知是否符合了原體的心意,但毫無疑問,鋼鐵之主直起背脊,緩緩地吐了口長氣。
“你們說得不錯,鋼鐵之主的子嗣們。”他又略微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絲確定和一絲好奇,“目前開始的推進過程中,當真所有人都一絲不茍地執行了我的命令嗎?沒有絲毫的意外?”
弗里克斯哽了一下,但在丹提歐克開口之前,首席三叉戟還是立即說道,“少數情況下,是有一些小小的爭議,大人,但那只是少數,而且立即便被鎮壓了。”
“那些家伙的話。”原體毫無慈悲地、淡淡地笑起來,“把他們帶回艦船上,打散編入戰線小隊吧,希望他們可以從前鋒戰斗中學到更多人生的閱歷。”
“是的,大人。”
“假如有任何的反抗或者額外惹出不必要的人命便公審之后處決。將審判書和結果傳遞到每一個鄉村與城鎮——我要那些貴族的判決結果與要求送孩子到城里參加義務教育的人員和命令在開學之前同時送到這些地方。”
有黑白花狗隔空喃喃地表示這回勉強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