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曼過去曾是千子戰士時候的臉正面對面地注視著阿里曼一萬年后如今成為之物的面甲,那銀色的面甲上模糊地反射著阿里曼自己的臉孔,就像是一面鏡子的兩端。
他們相對無言。
這個瞬間,所有人都被凝固的無形之力震撼到屏住了呼吸,就連網道中的塵埃都仿佛停止了下落。
銀甲的巨人用他來自普羅斯佩羅血統的深得幾乎像是墨黑色的深藍眼睛注視著對面的流亡者戰幫之主、辛烈治最喜歡的玩具和神選、被基因之父流放的前千子首席智庫、黑圖書館與泰拉圖書館的闖入者與竊賊、在追逐永遠不會有答案的答案中已迷失了無限時間的阿澤克·阿里曼。
從他掛著一小包普羅斯佩羅灰塵的邪惡法杖,到他頭盔中央的那顆與他感官相連的邪眼,還有大遠征式頭盔上那六支特征明顯的夸張而華麗的彎曲長角。
這對深藍的眼睛又輕柔卻審慎地拂過阿里曼寬闊的肩膀,滑過巫師華美的動力甲上明燦地散發著蒼藍的輝耀,從頭頸兩側垂下的寬闊圣帶末端墜著強大靈能生物的顱骨,華麗的布料上寫著諸多已經失傳了的文字構成的符咒。
奸奇愛物積攢了無數個萬年的力量是如此磅礴,在靈能者的視覺中這大法師整個人都散發著明亮的藍色熒光,而他的雙眼猶為強大,就像是靈能被凝聚為哼行星的熔融巖漿核心般時時刻刻翻騰向外迸發著浩瀚的力量輻射。
“奧爾穆茲德?——是你嗎?”
他們看到阿澤克·阿里曼那著名的、奪取自馬格努斯養父的角飾頭盔下有東西顫抖著問出了很多人都關心的這個問題。
首席巫師連握著的法杖頭部都不穩定地冒著靈能的瞬間火焰,顯示出他心緒的如許不平靜,但很快,他的聲音中起初的喜悅便被一種惱怒與受騙的仇恨與重新歸來的冷靜所取代。
“又是這樣。又是這種擬態。”他說,“不要用那個名字稱呼我,你這被詛咒者的惡魔的生物。總有惡魔試圖用這種辦法來博取我的軟弱與卸下我的防備,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只是一個被血肉塑造成的雕像,被派來動搖我,迷惑我,你不是我的兄弟。”
“是嗎。那我很遺憾。”對方悲傷卻又寬容地笑了,當這個突兀出現的戰士沒有透過頭盔的擴音柵格說話的時候,那聲音令人不安地更加像極了阿里曼,他們雙方的聲音中所經過的時間和故事沉淀著就像是兩桶放在地窖兩端的美酒,根本無法區分伯仲。
而更令阿里曼身邊熟悉他的至尊巫師們從心底感覺到可怖的是,這名銀甲的阿斯塔特轉而用目光打量他們時候的習慣:微不可察地側著頭,那嚴厲的、同樣在靈能視覺中放射著明亮藍光的深藍色眼睛與抿緊的薄唇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對于他們精心熬夜寫成的論文從內容到格式的嚴厲批評與精準的挑刺。
一時間,一萬年前普羅斯佩羅學派論文答辯時的那份緊張、那種恐慌、那令人后槽牙酸意橫生的感覺仿佛被從古老的記憶中喚醒般再次掠過諸位千子巫師的心頭,一時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瑪努泰克。”可怕的第一連長,黑鴉學派圣堂講師的臉張開雙唇,開始點起了名,仿佛如末日之音一樣令人雙股戰戰,膽顫心驚,“薩那赫特、伊格尼斯、克緹塞斯、齊烏、吉爾伽摩司、高摩達、約納特拉……”
每個被他點到名的至尊巫師或是戰幫巫師士官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有些已經蒙受奸奇賜福太深而變成鳥頭人身的巫師還不安地試圖藏起自己的喙或是變異的肢體,有些人則下意識地移開了眼神。
——這個有著阿里曼臉孔的被詛咒者的戰士為何能認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一股被有心算無心的強烈不妙感涌上他們心頭,命運的線在他們眼前變成了一團亂麻,他們卻無法脫身離開——千子巫師九人效忠一人的結構注定了只要阿里曼不打算撤退,他們就無法離開這里。
同時他們更加不安地意識到,隨著他的點名,從他背后沉默而嚴陣以待的銀色戰士戰線中也站出了人數相等的戰士,同樣手握長柄武器,神圣、沉重、克制而忍耐的亮銀色甲胄嚴密地包裹著他們的全身,每一個人都是一名強大的靈能者。
觀戰的人類守軍們對此也頗感意外。
“難道這些戰士全部都是智庫?這嚴重違反了阿斯塔特圣典的人員編制規定吧。”
“豈止是違反,就算在沒有圣典的時候,這也算得上不對勁了。而且他們終結者動力甲的款式有做調整,數量也明顯超額了,我敢說那都不是火星和其他鑄造世界的量產型。或許,一個秘密的從未被發現的鑄造世界或者基地。”
“好吧,至少我們可以合理推測,他們大概率不是基里曼之子了,作為多恩的子嗣,我也不曾在刀鋒盛宴上見過這樣打扮的子團成員。”
“那可供審查和裁定的戰團范圍一下就縮小了很多。非常可疑的一群人,你對此有什么想法嗎?審判官?”
但一向對所有人都抱著懷疑態度的審判官這次相當反常地沒有提出什么指控,她抿了抿嘴,似乎在打量他們所有人的脖子,最后只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話,“我剛剛驗證過了,他們是審判庭的絕對可信任的合作對象之一,其他無可奉告。”
其余人對這個消息大體上保持了知趣的沉默,還是大賢者不合時宜地跟上了一句。
“是嗎?我還以為你除了禁軍看誰都像是叛徒呢。”
“你也是,大賢者。”審判官嚴厲地看了他一眼。“你的這些科技中至少有五十件異形科技產物……”
“這都是研究必要的學術樣本……”
黑色的焚后余燼輕柔地落到了地面上。
“那么,人都到齊了。”
這個幾乎像是阿里曼留在帝國的另一種可能性的戰士點了點頭,頓了頓手中那一柄長長的戰戟。
其刃的形制乍一看只是比常見的動力戟多了一些曲線,但現在千子巫師們已經發現,那其實是長柄的普羅斯佩羅鐮型劍,正是塞克邁特衛隊的精英終結者們。
其上的戰刃并非由常見的動力分解立場所驅使——那幽蘭色的靈光之所以能夠毫不費力地劈開虛無之物與金屬血肉,完全是因為它是由純凈的靈能力量凝結而出的靈能者專用戰刃。
不知何等天才的偉力所設計的武器以月銀、純銀與其他銀色金屬鍛造,將法杖、靈能約束器與戰戟完美結合在了一起,使之成為一柄對靈能者、巫師與任何相關之物所向披靡的利刃。
阿澤克·阿里曼攥緊了他的法杖,但依舊鎮定——假若真要比斗法術與靈能,他有自信,這個宇宙之中唯有放逐他的馬格努斯可以與他相持,至于其上的大能……他那靈敏聰慧的頭腦卻奇異地自動忽略了將自己與辛烈治做出的比較。
雙方的首領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一種天地毀滅的恐懼感忽如其來地籠罩在所有人心頭,他們下意識地背過身或者側過頭去。
下一刻,被馬卡多劃下的防御罩所保護的人們都不得不閉上了眼睛或者轉開了頭——具靈能者們尤甚——他們只能聽到唯一能透過機械觀測數據觀測的大賢者的咕噥,以此來判斷事情的進程:
“哦,天啊,這個靈能與光熱輻射的當量……這種程度的高能射線讀數,歐姆彌賽亞的電池啊,他們真的還是人類么?這已經達到了理論上該開始產生基本高能粒子的對撞能量!兩名阿爾法級?血肉之軀到底是如何容納此等狂暴毀滅的偉力而不被燒成灰燼的……等下,這么看的話為我們劃下這個可以抵御這種等級穿透力的防御罩的……豈不是……唉呀!達到上限了……”
隨著一聲脆響,某種鏡片破裂落在地上的聲音讓有些人的眼睛閉得更緊了。
“……這是怎么做到的?恒星級的火焰緊接著無限靠近絕對零度的低溫……嗯但居然只是龜裂而沒死……嘿!見鬼!在這里使用破壞時空結構的多重裂解攻擊是嚴重犯規的!你想把我們都害死嗎!!什么?這也能消除?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你這樣的力量,帝國為何還會如此盡現頹勢?!”
“嗯……?我以為會是斬殺、焚燒與挫骨揚灰,但這是什么?融合?吞噬?附著或是增殖?有趣……這種處理場面讓我想起最原始的線粒體是如何成為我們細胞的一部分的……這感覺有些……不夠虔誠了……或許……嗯……但很有啟發性……”
“哦,歐姆彌賽亞的神圣工具箱啊!”
大賢者的觀看感想合成音陡然提高了一個八度,終于同為強大靈能者的審判官忍不住了,她稍稍轉過身,強行抵御著全身上下都在警告她不要去觀看的那種與生俱來躲避危險的直覺,用余光去觀察那群銀甲戰士與千子軍隊的對戰場。
以藍色琺瑯與金色裝飾的華美空洞動力甲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面上,她驚訝地發現里面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沒有血跡、沒有尸體、甚至沒有枯骨或者其他任何東西,它們只是空空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無主之物,或者已經被遺忘的東西,又過了一會兒,審判官發現自己在盯著一些很陌生又有些眼熟的動力甲看。
她皺起眉頭,這種形制像是混沌戰士中的那些特殊種類,被巫術驅動的空洞自動人形的動力甲……它們為什么會在這兒?
而在這些已經空掉的動力甲片上方,兩隊戰士之間已經決出了勝負,銀甲戰士的一方沒有太大意外地呈現壓倒性的勝利,這會兒只剩九位至尊巫師與阿里曼還在同他們纏斗,但很詭異的是,其他銀甲戰士只是默默地圍成一個圈,比起在觀看決斗,更像是在進行什么古老的儀式。
“現在把你們預備拿來謀殺我的烈性巫毒或是別的什么——該用上了!此刻即是讓‘阿里曼’殞命之時!”
阿里曼與那長著他死去兄弟面容的被詛咒的生物幾乎是親密擁抱般地貼在一起,卻咬牙切齒地發出了詛咒,他們的靈能和精神激烈而兇暴地試圖入侵對方的每一寸存在,在交鋒的地方燃起了種種微型的不可思議的物質與規則上的變化,正是統御大賢者剛剛癡迷觀察驚呼的所在。
“不……我們怎么敢呢,大人……”
“別在這里裝腔作勢了!你們以為我不曾察覺嗎?快把你們想要拿來對付我的那些都給他用上!我能感受到,他的身軀定然使用了我或許不知何時失落的一部分血肉培植而成,想要頂替我的存在。你們的法術和攻擊效果對他才是事半功倍!”
“阿里曼……”對面那張臉嘆息著,手中的長戟卻漸漸將法杖朝著他脖頸的方向緩緩壓去,他們的距離在一個心跳間又接近了一指。
只稍微遲疑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九種屬性不同的惡毒攻擊從九個不同的方向同時向有著阿里曼的臉孔的銀甲戰士襲來。
“你們這群叛徒!膽小鬼!懦夫!果然準備了這些東西!”阿里曼對此怒火中燒,卻也沒有忘記纏住對方讓對方的軀殼去承受針對“阿澤克·阿里曼”的惡毒攻擊。
雖然丟出這些攻擊的巫師們立即被銀色的沉默的對手所淹沒,但這些針對根源成分的攻擊果然起效了,那一直堅固銀色的護甲出現了明顯的崩裂與焦黑,露出了其中的肉體——
褐色的普羅斯佩羅皮膚,極淡的傷疤似乎刻意保留,黑色神經接口,脖頸上掛著的一對護符——
阿澤克·阿里曼的目光凝住了。
直到他的生命之源被靈能光刃切開的時候也緊緊地黏著在那對已經成為一體的護符上。
他的思緒在這個瞬間突然變得清明,他將對父親的失望、對野狼的仇恨、對自己所作作為的痛苦與一萬年甚至更多的孤獨、痛苦、掙扎與悲哀拋開,唯獨記起了身為凡人時母親將一對護符分別送給他與奧爾穆茲德的那天,他們吃的石榴糖漿餡餅的滋味。它在一萬年后突然涌上他舌尖的味蕾。
在母胎中便分裂為二元的兩個靈魂已經重新連結在了一起,在物質維度中親密如一地生活在同一具軀體中。
原來如此。
奧爾穆茲德這次沒有死。
阿澤克也是。
這的確是阿里曼,最為完整的。
但他是又不是阿澤克·阿里曼。
他想說些什么,但濃稠的藍色熒光血液已經開始從他的口鼻中涌出。
“我很抱歉。”他想說不要抱歉,但他驚奇地發現,下一句話是從他自己的聲帶中發出。“但至少你的靈魂終于擺脫了祂。”
他朝下俯視著,終于通過大導師阿里曼的眼睛看到了一具正在漸漸失去人形態的約束,化出奸奇大魔模樣的、身穿他原本甲胄的軀殼。
一只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轉過身。
與他的兄弟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