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會本能的尋求生路的,當洪水襲來,絕少有人坐以待斃,周圍的人,已經本能的向著教會匯聚,源源不斷。
如今千瘡百孔的大廳里,已經快要擠不進去了,就連屋頂上都趴著密密麻麻的人。
一片黑暗里,只有兩盞閃爍的燈光閃爍著。
門口的臺階上,狂風暴雨中,隆格長老坐在輪椅上,枯瘦的手掌死死的著欄桿,幾乎快要沒有力氣了。
白發紊亂,貼在臉上,如此狼犯。
水位,水位還在不斷的上漲。
短短的不到半分鐘,已經又漲了一個臺階了·
此刻,眼看著浩蕩疾馳而來的車隊,那一張肅冷陰沉的面孔抽搐了兩下,就好像,終于松了口氣。
「救援,救援來了!!!」
喜出望外的呼喊聲響起,人頭瞬間竄動,教會內的人群再次涌動了起來,爭先恐后的擠向了門口,不論教會的成員如何維持秩序。
甚至,車還沒有停穩,已經有人從樓上跳下來,在齊腰深的泥水中撲騰著,想要爬進篷布之下的車斗中。
人潮洶涌。
最后的秩序徹底崩潰了:
「大家不要搶。不要搶!」年輕的嬤嬤攔在門口,嘶啞的吶喊:「讓孩子們先上車,讓—」
還沒說完,就被推揉開了,幾乎被人群淹沒,踩踏。
有一只枯瘦的手掌伸出,將她扯出來了。
隆格長老。
難以想象,殘疾的身軀上還存留著那樣的力氣,一手著腐朽的欄桿,另一只手將她從地上拉起。
其他的成員還在呼喊,可已經沒用了。
生路在前,已經沒人在乎秩序了。
爭先恐后的擠進了車斗中。
再緊接著一只機械大手伸出來,掐在那個領頭推揉和沖出來的魁梧男人脖子上。
就像是提起了一只小雞。
當著所有人的面,搶起,蓄力,然后拋出!
泥水陡然動蕩,濺起一片水花。
耀眼燈光下,一只民用版的鎮暴貓從車廂中走出,頭頂的屏幕之上還閃爍著紅光和安全標志,
巨大的喇叭聲高亢,開始重復教會成員的話語。
顏非爬上了車頂,不假思索的舉起手,直接對天開了一槍。
然后,面無表情的指向了那幾個還想繼續向上爬的面孔,用嫻熟的中土母語警告:「人話聽不懂的話,子彈也可以嘗嘗。
我可不是教會的人。」
有人不信邪,想要再往上擠,可緊接著,便聽見了巨響,額頭,火辣辣的痛楚擴散,一道子彈從頭頂擦過,劃破了頭皮,血如泉涌。
自始至終,顏非面無表情,只有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那幾張擠到了最前面的面孔,毫無軟弱,更無慈悲。
直到在槍口的威逼之下,那些個想要沖上來的人,終于,讓開了一條路。
心有不甘的人往后推出,眼看著一個個孩子在教會成員的懷抱之中被送上車,覺察道再一次上漲的水位,越來越急躁。
混亂里,有人嘶啞的尖叫。
「教會殺人啦!教會要把我們拋下了!」
還有人在大聲吶喊:「大家別信他們,教會是想要將我們賣掉!」
人群擾動了一瞬,可緊接著,又再一次恢復了平靜。
沒人理會,也沒有人會相信。
崇光教會的名字,就是答案。
在那些漸漸屏弱的吶喊聲里,守在門前面的隆格長老的面孔依舊冷峻,充耳不聞,早已經習慣倘若不能接受人性之惡劣,又如何能夠成為教會受洗的成員呢。
不過是些許質疑而已。
比起迫近的洪水,不值一提。
可短暫的寂靜里,遠方的巨響卻越發高亢了,令所有人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脖子,驚恐的低頭。
是槍聲。
來自城區的方向·
隆格愣了一下,旋即,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死死的著輪椅的扶手閉上了眼睛。
「走吧,快走吧。」
他的嘴唇了一下,勉強的想要擠出笑容,向著顏非揮了揮手:「先把孩子們轉移過去,第二批轉移老人和殘疾人,教會的成員和我最后再走。」
顏非沒有磨蹭,拍了拍車廂,頓時,卡車啟動,豌而去。
而在遠方,另一批季覺剛剛從寰宇重工借來的卡車已經在路上了,一片黑暗的泥濘之中,哭喊,哀豪,和咒罵,連綿不斷。
顏非沉默著,不發一語。
等第一批轉移的人員抵達海岸的工廠時,老茍已經帶著留在廠里的員工把熱水器給架好了。
找不到那么多的床,只能地面上鋪上了防潮布。
廠區內,防衛用的鎮暴貓排著隊,將車上堆積如山的搶救物資搬下來,哭喊或者麻木的孩子們被送進了臨時清空的廠房。
漸漸混亂。
第二批被轉運過來的,是塔城濟慈醫院的病人、藥品和醫生,一片混亂之中,在醫生的指揮之下,逐漸有了些微的秩序。
老茍和領頭的院長對接著,記下了急需的物資,同時指揮廠里的工人們緊急將電線牽過來,醫療設備的用電需求太多了。
隆格長老和他的助手,是最后一批被運送過來的。
得虧,當機立斷。
這會兒的洪水已經漲到了二樓,卡車已經快要開不動了。
城區外的泥塘之中,一片混亂,工廠里好不了多少,亂糟糟的,一片嘈雜,哭聲和吶喊聲不斷更糟糕的是,風力還在增強,降水量依舊未曾減少。
這一場臺風,哪怕僅僅只是從塔城的邊緣擦過,想要等待余波過去,起碼要四五天。在季覺的感知之中,甚至還沒到天災真正到來的時候呢隆格長老的輪椅已經丟失了,此刻戴著兩條腳的義肢,撐著拐杖,一一拐的走向了季覺。
泥水不斷的從衣擺上滴落,狼狽不堪。
習慣肅冷的面孔,努力的想要擠出一絲笑容。
「季先生,能否———」
季覺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無非是多幾張嘴的事兒而已,壓縮餅干囤了不少,用不完,臺風過去之前,就請教會先在這邊呆著吧,起碼水電是不缺的。
不必再說謝謝了,長老。」
隆格沉默了一瞬,臉上的笑意,浮現出了一絲苦澀和悲愴:「因為除了感謝,我已經沒什么報償您的了。」
「那也應該是我應該報償教會才對。」
季覺笑起來了,「就當是海岸對崇光教會的回報吧,自身得善,就必須償還,這不是您教我的教會宗旨么?」
「受教了。」
隆格勉強的笑了笑,終于,松了口氣,幾乎站不穩,被季覺扶住,很快,一張輪椅就被鎮暴貓送了過來。
「我記得,我曾經向教會捐獻過義肢才對。」季覺皺眉:「被貪墨了么?」
「沒有,被我賣了,抱歉。」
隆格尷尬的拍了拍光禿禿的膝蓋:「到處都是缺口,用錢的地方很多,輪椅也挺方便的。」
「沒關系。」
季覺無所謂的搖頭,想了一下,忽然說:「反正海岸目前一時半會兒也打不開市場,義體型外骨骼方面,就拜托教會幫忙售賣吧,也算給我省點心。賺不到多少錢,也算有個進項呢。」
長老遲疑了片刻,斷然的點頭:
「那我就不推了。」
臉?要臉做什么?要臉有用么?
到處都是缺口,這一場臺風過后,連重建教會的錢都快沒有了,好歹有個進項呢。
況且,教會拒絕贊助,也只是拒絕軍工企業拿這個當擋箭牌,不想同流合污。
海岸工業,教會也是有參股的,外骨骼義體的項目和推廣,老鄧那摳門東西一提起來嘴角就壓不住,吹噓了多少次了,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錢,往外推做什么?
這種東西,在中土,是不愁銷路的。
難得的,那一張肅冷陰沉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轉瞬即逝。
有吶喊的聲音響起。
廠房門口,一個一一拐的身影走進來,最后一輛車送來的遇災者,男人的皮膚黔黑,滿是日曬,如今渾身泥濘,可笑容卻無法克制。
腰上還綁著亂七八糟的塑料袋,全副身家好像都在這里了。
懷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抱著什么。
隱約能夠看到花花綠綠的塑料,被他小心翼翼的抱在懷里。
就像是過年了一樣,他吶喊著另一個名字,左顧右盼,一次次重復,卻沒有人回應,他愣了一下。
僵硬住了。
開始一個個抓著教會的人問,在一次次搖頭里,脊梁漸漸佝僂,跟跑。
直到,被不忍的成員,帶到了角落里,
在廠房邊緣的空地中,破布下面有什么東西,隱隱的起伏,但是卻再沒有動靜了。
他呆滯住了。
鼓起勇氣,掀起了破布之后,卻不敢去看。
只有他懷里,那幾包冒著生命危險撿回來的膨化食品,終于掉在了地上。
季覺收回了視線,已經不想再看。
有哭聲響起了,又一道哭聲,撕心裂肺的淹沒在了喧囂之中,毫不起眼。
然后,季覺才發現,不知何時—到處已經是哭聲了。
遠在天邊,又近在尺。
一個狼狐枯瘦的女人擠過了教會成員的阻攔,拽住了隆格長老的衣服,跪在地上,哭豪懇請著什么,那不是主流的中土語,而是口音濃重的方言,說的極快,季覺聽不清晰。
只能看到臉上從泥濘中沖出的淚痕。
已經沒有眼淚能流出來了。
隆格沉默的傾聽著,許久,無可奈何的搖頭,于是,女人癱倒在了地上,就像是空殼一樣,再沒有掙扎的力氣。
「發生了什么?」季覺問。
隆格長老遲疑了一瞬,沙啞一嘆:「她的兒子欠了錢,被抓走了,關在工廠里干活兒—就是那種工廠教會不能牽扯進去塔城的貧民窟里,三教九流,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包括禁藥生產的流水線。
「她說她的兒子被關在地下室里,有人跑出來的時候,見到了。」隆格猶豫了一下,坦然相告:「這會兒,恐怕已經———」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洪水襲來的時候,那些藥販子跑路時,怎么會想起地下室里關著的奴隸?
「..—·我知道了。」
季覺想了一下,點頭說:「我這會兒挺閑,正好可以去看看,交給我吧。」
長老欲言又止,再沒有反對。
問清楚具體的位置之后,季覺轉身推門而出,爭分奪秒,抓緊時間。
或許還有救,或許還有機會,或許沒有。
他只是想要出去走走,透透氣。
做什么都好。
唯獨,不想再聽見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