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州,大牢。
葉無坷從外邊回來后換回一身絳紫錦衣,所有在門口當值的廷尉整齊俯身。
三奎帶著幾名親信過來,到近前壓低聲音說話。
“這些府衙的官員一個個嘴巴都要的很嚴,他們大概也是因為有恃無恐。”
三奎道:“他們自己心里清楚,家里都翻不出什么東西。”
葉無坷微微點頭。
三奎又道:“按照大寧律,現在能治他們的就是瀆職,一層一層的把責任定下來,有的人連免職都達不到。”
“有的會免職,有的按照律例也就是誡勉,所以他們不怕,就算是被免職他們也不怕。”
“此時被免職,人立刻就會遠走他鄉,這等于給他們開了一扇門,還放他們一條路。”
也許他們每個人都已經早早預料到了,他們早晚都會被查。
但他們確實沒什么可擔心的,因為根本不夠證據給他們定大罪。
這次被查,他們相當于平安落地。
三奎繼續說道:“人都是分開問的,但他們顯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商量好了如何應對。”
葉無坷一邊走一邊平和說道:“不必分開問了,把人全都帶到大堂里。”
三奎應了一聲,帶著手下人去準備。
葉無坷到了大堂之后坐下來,順勢往四周看了看。
這里是冰州大牢,因為地理特殊的緣故所以比其他州府衙門的牢房規模要大不少。
冰州既是道治又是府治,還是兩個縣的縣衙所在。
這里可以關押至少上千名囚犯,而且按照不同的罪行分區管理。
葉無坷此時所在的位置是典獄司大堂,是道府典獄辦公的地方。
按照級別來說,遼北道最大的當然是葉無坷,其次便是如今在東府武庫的道丞。
然后就是這位典獄大人,主管整個遼北道的刑名,正三品。
別說在地方,就算是在長安,正三品也是實打實的風光無限的大人物。
不過此時此刻,典獄大人岳林奇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太好。
他雖然沒有被關進大牢,而且自始至終葉無坷對他還算客氣。
但他自己應該也很清楚,葉無坷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岳部堂。”
葉無坷看向岳林奇:“怎么不坐?”
岳林奇微微俯身:“回明堂,我常年伏案腰不太好,站一會兒吧。”
葉無坷點了點頭:“那就先站著,一會兒沒準能躺一會兒。”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的時候貌似無意的問了岳林奇一句話。
“岳部堂在冰州多少年了?”
岳林奇再次俯身回應:“下官在冰州已經有七年了。”
“七年。”
葉無坷道:“最辛苦最勞累的就是刑名上的事,岳部堂在這位子上一干就是七年想想就知道有多不容易。”
他眼神往岳林奇身上歪了歪:“前兩任府治在的時候,岳部堂就已是遼北道典獄?”
岳林奇點頭:“是。”
葉無坷有些好奇:“我來之前看過吏部對遼北道官員的查評,岳部堂這樣出色的人怎么在這七年都沒有上調?”
岳林奇:“我這點微末才學到了長安反而無用,半輩子都在地方上抓刑名的事,在冰州七年,最熟悉的是這。”
“距離退下去其實也沒幾年,不如把最大一份力還出在冰州,能為地方上多做些事,比到長安閑散著要有用些。”
葉無坷道:“岳部堂高潔。”
岳林奇再次俯身:“多謝明堂夸獎,我也只是有自知之明。”
葉無坷問:“那上兩任府治的案子,岳部堂都親自參與了?”
岳林奇:“是......都參與了。”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葉無坷問他關于那兩位府堂之死該如何回答。
可他沒想到的是葉無坷問到這居然停了。
等了一會兒,只見葉無坷一口一口的品茶。
片刻之后,三奎帶著一大群官員進門。
這群人雖然早就已經串通一氣,但此時個個臉上還是能見到忐忑不安,能見到害怕驚慌。
因為坐在那品茶的那個年輕人,是在西蜀道屠了上千官員的葉無坷。
在這個年輕人眼睛里就沒什么人犯了死罪不可殺。
大寧雖然才立國二十幾年,怎么都說不上長。
可在這二十幾年里,如葉無坷這樣的愣頭青也只此一個。
“白天的時候廷尉府帶隊到諸位大人家里都看了看。”
葉無坷等人都站好之后,他把茶杯輕輕放在一邊。
“諸位大人不要心慌,也不要有什么顧慮,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廷尉府辦案歷來最講真憑實據,諸位大人若是真金自然也不怕火煉。”
他笑了笑,看起來可真是和善客氣。
“下午,廷尉府的余百歲和諸位都聊過了?”
那些人都點了點頭。
余百歲已經挨著個的和他們聊過,明確告訴他們你們誰也藏不住。
廷尉府已經派人往兗州等地去查了,不要等到查實了再開口。
到那時候就肯定是有些晚,不如現在就交代清楚還能從輕發落。
可這些人誰會輕而易舉的承認自己有罪?
誰會輕而易舉的承認他們的子女都已經安排到別處去逍遙快活了?
“諸位清白,我會還諸位清白。”
葉無坷道:“我把諸位請來,也不是給諸位施壓。”
他笑了笑,那潔白整齊的牙齒看著真是讓人喜歡。
這樣一個俊朗帥氣的年輕人,還總是那么愛笑。
你要說他心狠手辣,只看面相的話誰也不信。
這是一個在大街上隨機挑選一個老人家就能聊一天的主兒,到了晚上他要是不跟著老人回家吃飯,那老人都得急。
要是再多聊一會兒,怕是老人家里的親孩子都會失寵。
“我過去的名聲可能不大好。”
葉無坷緩緩說道:“所以來之前,長安城里的一些前輩特意找到我,給了我一些叮囑,于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這些話都是金玉良言。”
聽到這番話,不少人以為是他們在長安城里某些能聯系上的大人物找葉無坷打過招呼。
葉無坷道:“有前輩告訴我說,我至遼北道任職,初來乍到,不能不與諸位同僚打好關系。”
“我雖是道府,可若沒有諸位同僚協同幫助,這道府,說來說去還不是孤寡一樣。”
“前輩告訴我說,就算是遼北道這邊有些官員犯了錯,也不能把遼北道官場一桿子打死。”
“就算是所有人都該死,你也不能都殺,得留一些,殺其中最該死的是為了明正典刑,留一些不太該死的,是彰顯寬仁。”
他微微嘆息。
“可是難辦。”
他看向那些人:“諸位都清白,都清白可怎么辦?”
說到這葉無坷起身,在這些人面前緩緩踱步。
“我來之前在御書房里向陛下立過軍令狀,砍多少顆人頭我是向陛下保證過的。”
“都清白,就意味著我一個都不能砍,一個都不能砍,就意味著我失信于陛下。”
“我從入仕以來,以殺人見長,也以殺人立功,我能成為道府,諸位也知道就是靠殺人殺到這個位子的。”
“我在別處可以殺很多人,到了冰州一個都不能殺,無法交差,我的功勞又該怎么報?”
“在別處都有功勞,所以我才能只用三年時間從白身到正二品......如果冰州沒人可殺,我怎么能回長安進內閣?”
他微微搖頭:“都說做到封疆大吏比在長安任職要強得多,可我不覺得。”
“我今年才滿二十歲,正二品絕非止境,我在遼北道再積攢一些人頭,回長安入內閣,再過三年,誰敢說我不能任首輔?”
“如今我已爵進縣公,能不能晉國公之位還是得靠功勞,偏偏這個時候,我到了遼北。”
“對我來說,到遼北有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壞事是,你們都很團結,團結到都能清白,暫時找不到證據我就不能隨便殺人。”
說到這他故作停頓。
所有人看著他,眼神復雜。
葉無坷繼續說道:“好事是......我名聲好,不管我殺了誰,只要我說他是因罪該死,沒人懷疑我。”
他說完這句話后擺了擺手,三奎和秦焆陽立刻明白過來似的,各帶人將大堂的所有門窗都關了。
在這一刻,每個人心里都莫名升起一股寒意和無比濃烈的恐懼。
“所以......抱歉了諸位。”
葉無坷笑道:“百姓們不相信我殺的人無辜,朝堂里的大人們也不信,連陛下都不信。”
“但我又不能不尊重前輩的交代和叮囑,所以只好想出個不怎么講道理但絕對公平的法子。”
他看向余百歲:“把東西給他們。”
余百歲抱著一個盒子上前,盒子正上方有一個圓洞能把手伸進去。
“每個人都抽個簽吧。”
葉無坷道:“功勞我要拿,前輩的叮囑我要聽,所以就省去那些麻煩啰嗦的步驟。”
“這箱子里是按照你們人數寫好的紙條,我不貪心,不都殺,就殺九留一......”
“死了的當然不會告我狀,活著的我還要留著你們在遼北道繼續做官,你們總不能告我狀對不對?”
葉無坷回到椅子那邊坐下。
典獄岳林奇臉色發白的說道:“明堂,這樣做著實不妥,大寧律例......”
葉無坷:“大寧律先放一放,你也去抽一個,我寫字條的時候把你算上了。”
岳林奇臉色大變:“葉無坷!你怎么能如此目無王法草菅人命!”
葉無坷:“誰信呢?我是葉無坷,大寧上下都堅信我剛直不阿。”
“上上下下堅信我公平公正,你的話有誰信?不說別處,遼北道的百姓們信你還是信我?”
岳林奇:“天理王法還在!只要我不死你就一定要到長安告你!”
葉無坷點了點頭:“那你很剛。”
然后說:“但你得看運氣,萬一你抽到死簽呢?”
他說:“這事得看運氣。”
然后他看向三奎:“挑一個死簽給他。”
三奎從箱子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來看看,居然是活簽,再拿出來一張看看,還是活簽。
別說岳林奇,其他人都被嚇得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第三次三奎才拿到一張死簽,連他都忍不住搖頭:“十分之一的概率,連續兩次都是活簽,你本來命不該絕......本來。”
葉無坷見三奎抽刀伸手阻攔了一下:“別血糊糊的弄一地,用毒吧。”
三奎應了一聲,將刀放回去,從口袋里摸索出來一顆毒藥,上前一腳將岳林奇踹翻在地,然后把毒藥硬塞進岳林奇嘴里。
只片刻,岳林奇口吐白沫疼的滿地打滾,又片刻,腿一蹬死了。
所有人都嚇傻了。
哪怕葉無坷說了那么多話,他們都以為是在嚇唬人。
他們就不信葉無坷敢這么殺人,完全不把國法不把規矩當回事。
“時間緊任務重。”
葉無坷道:“不要耽誤了,讓他們盡快抽簽。”
他們不抽,全都死死的攥著拳頭縮著胳膊就是不抽。
他們不抽三奎就替他們抽,抽到一個死簽就掰開嘴喂毒藥。
那毒藥藥性猛烈,幾乎沒有人能堅持超過十五息。
眼看著一個接著一個被毒死,剩下的人已經嚇得瘋了。
有的人哭嚎起來,有的人想往外跑,有的人癱軟在地,還有的竟然嚇尿了褲子。
三奎才不管他們什么反應,一路抽簽過去。
就在剩下的人已經不到一半的時候,葉無坷忽然抬起手擺了擺。
“稍等片刻。”
葉無坷揉著眉角,像是想起來什么。
“忘了一件事......若只是貪墨了銀子,沒有其他更大罪名,只要把銀子退出來,然后老實交代......”
剩下的人全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看向葉無坷。
葉無坷卻搖了搖頭:“算了,太麻煩......繼續抽簽吧。”
三奎:“是!”
“我說!”
“我招供!”
“我承認我貪了銀子,明堂我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