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改制的事已經正式提上了日程,陛下已經連續幾天召集重臣議事。
但現在朝廷也面臨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就是中生代的朝臣有些缺乏。
這是沒辦法的事,是時代的問題。
大寧立國才二十幾年,此前中原經歷了長達數十年的戰亂。
不僅僅是人才凋零的問題,整個中原的人口都銳減了半數。
雖然立國之后陛下就開始大力提倡建學,但朝廷實在是沒有那么多余錢。
在辦教育和讓百姓們活下去之間做選擇,當時又能怎么選?
立國十幾年后大寧的經濟才稍有復蘇,而這期間還被黑武聯合其他諸國圍追堵截。
如前任左都御史謝無章這樣的中生代的官員,朝廷能拿得出手的不多。
所以到葉無坷離開無事村的時候,朝廷依然還有不少前朝舊楚的人為官。
還有追隨陛下的那些老臣,許多人都已年邁卻還不得不堅守崗位。
朝廷改制設立內閣,老一代有資格進內閣的真是數不勝數。
可是中生代之中挑出幾個有分量的,并不是那么容易。
這也是為什么這幾年陛下大力啟用新人的緣故。
而且在這二十幾年中,年輕的文官出彩的遠遠不及武將。
這些年邊關始終不太平,每年都有不少年輕將軍嶄露頭角。
相對來說,文官之中能讓陛下格外欣賞的屈指可數。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前朝舊楚并沒有完善科舉制度,用人多為舉薦制。
這股風氣想要一下子就剎住沒那么容易。
徐績在大寧做了二十幾年的宰相,啟用的人中有半數以上也來自舉薦制。
況且徐績專權,這二十年來他將可能對他有威脅的青年才俊打壓下去不少。
以至于現在內閣選才,五六十歲以上的陛下甚至可以閉眼挑。
但三四十歲的朝臣,陛下用誰都要謹慎再謹慎。
用葉無坷的話說,朝廷現在的局面其實和無事村差不多。
你說無事村的人厲害嗎?肯定厲害。
真講理嗎?未必。
真有那么大的眼界嗎?未必。
對外的時候,誰想在無事村撒野等于找死。
可這對外要看怎么定義,外國的人是外,外鄉的人也是外。
外鄉的人到了邊疆封閉的村子里就會被坑。
所以才會有人說,窮山惡水出刁民。
只有經過至少兩代人的進步,才會改變這種局面。
無事村的這一代讀過書了,明事理了,可還是會受到爹娘或是祖輩的影響。
有些狹隘就過不去,卡在那動不了。
再到下一代,每個孩子從小讀書明里且走出大山去看過外邊的世界了。
或是通過其他渠道看過外邊的世界了,文明覆蓋了窮山惡水。
便再無窮山惡水。
朝廷也一樣。
中生代的朝臣都讀過書,都感受到了新氣象,可骨子里,多多少少還是被以前的風氣習俗甚至是家庭因素桎梏著。
時代進步需要過渡,朝廷改制也需要。
老一輩的人足夠有些但眼光確實有局限,而且自戰亂之中起勢的人在安定之中有時候會辨不明方向。
這是老一輩的弊端,要走新路,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對了就大步往前走,錯了就退回去從頭來。
所以大寧的初代內閣,注定了就是為新人提供基礎的墊腳石。
老臣們是過度,中生代的也是過度,最終能讓內閣真正發揮作用的,是葉無坷這代人,以及葉無坷之后的每一代人。
但這又不是絕對。
陛下確實廢掉了宰相專權的制度,那首輔呢?
內閣只有一位首輔,有幾位次輔,其他的都是輔臣,這樣等級森嚴之下,首輔還是擁有絕對話語權。
那改制便不成功。
但若沒有首輔,眾皆平等,朝廷制度又會松散,無法團結,必會內斗。
身為從二品大員,葉無坷坐在那聽著朝臣和陛下在議論這些的時候,心中感慨萬千。
他又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有些無力。
這時候他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看了看,見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眼神里似乎是想告訴葉無坷,想到了什么就可直言。
而此前已經由陛下主持朝臣議定可以開府的二皇子,也把目光投向了葉無坷。
兩個年輕皇子的目光,粗看起來沒有什么區別。
太子是要鼓勵葉無坷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二皇子的眼神粗看也是如此,但其中隱隱約約的好像還有些規勸的意味。
一個是放心大膽說,一個是說能說的不能說的別說。
可葉無坷從來都是個愣頭青。
“葉無坷。”
此時皇帝也注意到了葉無坷臉色上的變化。
“走神了?”
皇帝笑問。
葉無坷起身回答道:“陛下,臣剛才確實有些分神。”
皇帝問:“這么重要的場合議論這么重要的事,你若說不出想到了什么比這還重要的,那朕就只能罰你。”
在場的朝臣全都看向他,一個個的面帶笑意。
哪怕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陛下罰誰俸祿的事依然是滿朝文武最愛看也最想看的好戲。
其實大家也都清楚,葉部堂這個俸是肯定要被罰了。
陛下在主持商議的是內閣改制,葉部堂走神,他還能因為什么比這更大的事走神?天下間都找不出比這更大的事了。
但大家也都知道葉無坷善詭辯,于是都期待起來。
想看看這位大寧立國二十幾年崛起最快的年輕權臣,又會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
“陛下。”
葉無坷起身,面容肅然。
一看到他這個表情,皇帝第一個感覺到了事情可能要不對勁。
太子是第二個。
二皇子李隆期是第三個。
“此前徐績為相,開府辦公,朝廷各部要有專員在相府里協同,六部官員要到相府請示。”
“宰相是大寧的宰相,臣確實宰相的家臣。”
這句話一出口,大家心里都不得不震蕩起來。
所有人在此時都覺得,葉無坷這是要拿徐績說事了。
這是開場白,開場用的只是個引子。
連徐績都只是個引子的話,那接下來的話還真沒準有些驚世駭俗。
“朝廷各部衙要派專人協同倒也沒什么,畢竟還是各部衙的人。”
“但宰相開府設立家臣,家臣也分出各部衙來與朝廷對應。”
“相府對外招賢納才,開出的條件比朝廷要優厚,許多人才寧進相府不進朝堂,很多人還說,在相府做宰相家臣要比在朝廷為官有出息的多。”
說到這,葉無坷稍稍停頓。
“昨日殿試之后發生的事,諸公也都看到了。”
葉無坷伸出兩根手指。
“一甲狀元,一甲榜眼,一個要去鴻臚寺,一個要去廷尉府,為何?真的和我葉無坷一點關系都沒有?”
聽到這話,戶部尚書陸重樓的臉色都微微變了變。
“前陣子也曾經有過議程,是關于我葉無坷也已有開府資格的事,我不是宰相,但我有封爵,以我封爵,養個百十個家臣不為過。”
“那是不是也會有人說,在葉部堂身邊做家臣比進朝堂各部做事都體面都風格都更有前途?”
“如果這樣想的話,那誰還愿意到地方上做一任父母官?還愿意遠離長安去關注民生?”
“昨日有人恭喜我,說狀元榜眼,都可算作我的門生,我和那兩位其實不熟,怎么就可算作我門生了?”
“我有那兩位讀書多?我有那兩位學識廣?還是我比那兩位年齡大?有些遺憾的是,他們兩個也自愿認為可以是我門生弟子。”
“一個要進廷尉府,一個要進鴻臚寺,這件事暫且不說。”
皇帝道:“不用暫且,說到哪兒就是哪兒,先說這事你的看法。”
葉無坷回答的極快:“都不許,都安排到地方上去做官,先掛職跟著地方官員學,學個一年半載甚至更久懂民生不易后再專職做縣令。”
“臣甚至覺得不必放在京畿道,要放就放到邊遠地方去,一個說要揚國威,一個說要勸世人。”
“挺好,都挺好,去邊疆小縣先做同知,然后做知縣,能把一縣之地治理好了也就差不多可以繼續說揚國威勸世人的事了。”
皇帝笑了。
陸重樓則臉色凝重:“葉部堂這話說的不對,不是每個人才都適合做地方官,都擅長治理民生,如你......不是也沒做過縣令嗎?”
“術業有專攻,朝廷因材施教,也要因才用人,能治理一縣之地未必就能做好鴻臚寺的事,能做好鴻臚寺卿未必能做好縣令。”
他看向葉無坷:“葉部堂,這話說的有些片面了。”
葉無坷此時總算明白了,為何陸重樓這樣在陛下征戰時候就跟著陛下的,且一開始被陛下格外重視的老臣,為何這么多年都無法替代徐績。
葉無坷道:“部堂的獨子陸交遠若在十七歲也斬一個黑武世子,也不必去地方做縣令。”
陸重樓猛然起身:“你!”
葉無坷道:“坐下吧你,要君前失禮?”
陸重樓一拂袖,怒視著葉無坷坐了下去。
葉無坷繼續說道:“我就不拿陸部堂舉例了,也不拿徐績舉例,只拿我自己。”
“若我得陛下隆恩而開府,愿意到我府里做家臣的青年才俊怕是不會少,我府里多一人,朝中可用之才就少一人,可在地方治理民生的官員就少一人。”
他說到這,有意無意的看了看二皇子。
二皇子臉色如常。
葉無坷繼續說道:“朝廷這些年因封爵而可開府的人有多少?加起來招納的進自家的賢才又有多少?”
禮部尚書關外月聽到這已經明白了葉無坷的意思。
心中巨震,額頭冒汗。
他心說葉部堂啊葉部堂,你他媽的是真勇。
朝廷改制的事,因你一言就可能放大數倍!
葉無坷則語氣平靜的繼續說道:“臣以為,設立內閣選才之前,先廢除因爵開府的先例,人才都是大寧的人才,不是誰的私財。”
“自皇族至勛貴,自世家至寒門,不管出身如何,功勞何巨,可封爵而不開府,可封地而不私收。”
葉無坷抱拳俯身:“臣請陛下廢掉開府建衙之舉。”
皇帝的眼睛微微瞇著,他現在只想笑。
大寧開國二十幾年,讀懂他要改制的葉無坷居然是第一個。
這個小家伙,確實是真的勇。
皇帝看向在座的這些個個臉色都有些變化的重臣,原本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現在對葉無坷的厭惡和憤恨,差不多都在臉上掛著呢。
不可開府就相當于斷了派系的一條入門路。
雖然不至于全都斷了,但這是個很大膽的開始。
“葉無坷,你這樣說是已有決意可為先例?”
皇帝看著葉無坷的眼睛問。
葉無坷俯身:“當以臣為先例。”
皇帝道:“既然你敢放肆胡言,那朕就依著你,你就別想著開府建衙的事了。”
葉無坷:“謝陛下隆恩。”
皇帝起身:“今日就到這吧。”
他一拂袖轉身走了。
像是因為葉無坷這些話有些生氣,可誰都知道陛下肯定要樂開花了。
看似是罰了葉無坷,可罰的本就是葉無坷不要的。
皇帝起身,太子隨即起身,然后是二皇子。
這時候的二皇子,依然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