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得比較近,所以吃完飯溜個彎就過來了,自然比匡天王來得方便。”
顧判低頭注視著下方那道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的扭曲身影,很快便和記憶中匡正乾的身材樣貌完全對應了起來。
有些出乎他預料的是,此時此刻站在坡下的那個人,竟然回歸了最初在幽榭鎮時一模一樣的老學究打扮,而不是化身異類后身背墳塋,黑索縱橫的詭異恐怖形象。
“顧先生眉宇間陰霾深重,看上去似有心事未解。”
匡正乾一邊說著,一邊登上土坡,站在了顧判的身側,和他一起看向了遠處北滄郡城所在的方向。
“顧先生是在為這座城池的變故而心生不安嗎?”
他收回眺望北滄城的目光,轉頭看向了顧判。
“匡天王對此有什么見解?”顧判眼中波光閃動,隨即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不得不說,顧先生所站的高度,眼光與見識都堪稱卓絕,所選的會面之所也超出了老夫的預料……由此導致吾剛剛到達此地之時還頗感驚訝,甚至差點兒失了分寸。”
“遠處的那座城池,在老夫眼中,就像是一座牢籠,或者換一種說法,它就如同是在此方天地間所制造建立出來的一座堅固堡壘,有著自身運行規則,不受天地變化影響,亦不會輕易隨之變化的法外之地。”
匡正乾一邊思索一邊緩緩說著,不管是神態,還是語氣,聽上去卻都相當正常,并沒有那種萬眾歸一、冰冷機械的感覺。
顧判將這一點疑惑暫且按下,緩緩呼出一口灼熱氣息道,“匡天王有沒有聽說過大千之門?”
“大千之門么,吾之前倒是從南荒圣君和北地金狼口中曾經聽到過些許消息,不過都支離破碎,不成體系……不過聽顧先生的話,眼前這座城池所表現出來的異象,其實是和大千之門有所關聯嗎?”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大千之門,但有人對我說是大千之門,我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能夠反駁他的有力證據,所以也就只能暫且認為就是和大千之門有關。”
匡正乾道,“吾也對這個人很有興趣,顧先生知道他現在在什么地方嗎?”
“知道。”顧判先是點了點頭,卻馬上又搖了搖頭,“不過你想找他的話卻并不是很容易。”
“哦?愿聞其詳。”
“因為他已經死了,就連骨灰都沒有剩下,早已經幽魂飄渺,不知去向何方。”
匡正乾頓時陷入沉默,許久后才接著開口道,“此次吾借助紅衣娘娘之口向顧先生傳遞消息,真正目的其實就是想要再和先生見上一面,聊一聊自從上次在微云山一別之后,天地變化期間的所見所聞,也希望能夠再從顧先生這里聽得些許大義箴言,為吾探索前行之指路明燈。”
“老先生這一頂大帽子蓋下來,我倍感壓力啊。”顧判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忽然伸手指了指土坡一側百余步外的厚厚積雪,“你看,那里有一頭狼。”
匡正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確實有一頭毛發盡皆雪白的雪狼在暗暗觀察著他們。
或許是意識到了土坡上的兩個家伙很不好惹,那頭白狼并沒有試圖潛伏靠近過來,而是在默默觀察了片刻后轉身就跑,數個呼吸后便已經消失在了茫茫風雪深處。
在此過程中,不管是顧判還是匡正乾,都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安安靜靜注視著白狼從隱藏觀察,到轉身逃竄的整個過程,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誰也沒有出手將它留下。
雖然對于他們兩個而言,想要將那頭白狼留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待到白狼完全消失在天際之間后,匡正乾收回目光,語氣平靜說道,“趨利避害,乃是有智生靈的行事本能,但在很多時候,因為許多原因,包括吾等在內的生靈,并不知道自己所趨的利,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利,所避的害,又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害。”
顧判點了點頭,對此表示贊同,“這就是知見障,有道是世人皆迷知見障,可見并不是一句無謂之談……那么在匡老先生眼中,若是要趨利避害,到底是要趨哪里的利,避何處的害呢?”
匡正乾閉上眼睛,仿佛陷入到了回憶之中,“當初在微云山腳,顧先生那番天人合一、共/產大/同之言論猶如醍醐灌頂,讓吾茅塞頓開,因此便有了之后脫離紅衣娘娘獨自尋道的想法,最終孤身一路南下,在南荒大山深處邁出了自己所悟的那一步出去……”
“只是直到真正嘗試著邁出了第一步,吾才悚然驚覺,想要達到顧先生口中所提到的天地大同、眾生平等的境界,究竟難到了何種地步。”
顧判的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下,心中頓生無限感慨。
這老頭可真是個敢想敢干,一竿子就要捅到底的狠人。
眾生平等……
這可是在他的上一個時空,連上帝和如來都不敢說能夠真正做到的事情,竟然在這樣一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世界里,被匡正乾當成了為之前行的道路,并且真的付諸實施了。
匡正乾似乎并未察覺到顧判細微的表情變化,沉默片刻后便接著說了下去,“但吾很快便發現,這條路自己似乎走不下去……而走不下去的緣由,正是因為所有有智生靈都具備趨利避害的本能,就有如狼要吃羊,羊要吃草,這樣一種延續生命的最基本本能。”
“但是,不管是狼還是羊,甚至是長于大地的茵茵青草,都是眾生之一,那么若是眾生平等,狼奪去羊之性命,是為不平等,羊群啃食青草,也是不平等,又何來眾生平等一說?”
“吾想要追尋天地大同、眾生平等的道路,便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也因此備受折磨,險些陷入到了幾近神魂崩解,真靈隕滅的矛盾之中,直到后來靜觀南荒大山之中萬千生靈,又閉關苦思許久,才算是以一種不知道正確與否的方法解開了自己的執念,重新踏上了繼續前行的道路。”
顧判瞇起眼睛,以一種相當嚴肅認真的語氣問道,“我也很想知道,匡老先生到底是用了什么辦法,解開了讓自己陷入進去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