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泉庵想要開口詢問一下步履匆匆的秦公公,但一想到這老閹人是珞妃宮中出身,心里就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煩悶欲嘔,但身為久經宦海的老人,他還是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低聲問道,“秦公公,不知陛下此時召喚老臣,究竟所為何事啊,也好讓我提前有個準備。”
秦公公腳步微微一頓,隨即繼續向前走去,皮笑肉不笑道,“相爺恕罪,老奴也是剛剛領了陛下口諭,要請相爺過去議事,至于議事的內容,老奴實在是不太清楚。”
穆泉庵點點頭,沉默不再言語,心中開始一件件梳理他自己認為可能被問道的事件,同時也在回憶琢磨著早朝時皇上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是不是能從中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這段路并不算很長,不過一刻鐘時間,兩人便已經來到了內苑一座偏殿院落門前。
穆泉庵眼神一凝,認出來這是姓珞那個女人日常所居的寢宮,面色便不由得微微一變。
此時秦公公已經向里面稟報完畢出來,對著站在外面守候的穆泉庵道,“陛下有旨,命右相穆泉庵進去說話。”
“臣,領旨!”
當穆泉庵跟著一個小太監進入寢宮內的一間小房間時,一眼便看到魏皇許徵元正坐在那里用早膳,面對面坐著的正是珞妃,那個他從開始到現在都看不順眼的女人。
一時見禮完畢,許徵元便不再開口,只是專心吃著早膳,沒有多說一句話出來。
桌上擺著的東西很簡單,四色小菜,兩碗白粥而已,兩人吃得很慢,也很仔細,直到將所有粥菜都吃了個干干凈凈,才在旁邊宮女的侍奉下凈手擦嘴,各自面前換上了一杯散發著裊裊清香的茗茶。
許徵元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瞇起眼睛細細品味著唇齒間的茶香,許久后才抬頭看了垂手肅立在旁的穆泉庵一眼,淡淡說道,“給右相賜座。”
“老臣拜謝陛下恩典。”穆泉庵躬身謝恩,緩緩在一張方凳上坐了下來,腦中剎那間轉過不知道多少個念頭,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
要知道,在以前的時候,他往往是剛剛進門就會被賜座,甚至還偶爾還會給他添上一份菜肴,讓他陪著一起喝上兩杯,這是拉近君臣感情的一種方法手段,而且通常只有皇帝最為親近倚重的大臣才能享受到的榮耀。
但是今天從他進門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不短的一段時間,至少皇上和珞妃都用完了早膳,喝上了飯后清茶,直到此時才讓他坐下,這說明了什么?
穆泉庵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副寧靜淡然的模樣,實則心中已經有些焦急煩躁,后面終于等到了開口說話的機會。
許徵元一口口慢慢喝完了杯中茶水,剛剛將杯子放下,便聽到穆泉庵道,“不知陛下召見老臣前來……”
他眼神微微一動,侍立一旁的太監便心領神會,倒了一杯茶水給穆泉庵送了過去。
“右相不必著急,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許徵元低頭看著桌上細密的木質紋理,很有些感慨地道,“再過些日子,右相就六十有七了吧。”
“陛下日躬萬機,還能記得這些瑣碎小事,臣惶恐……”
“人生七十古來稀,右相如今六十有七,也算是壽數綿長的有福之人了。”許徵元淡淡笑著,一直都沒有抬頭,仿佛那張紅木桌子的紋理內隱藏著無窮無盡的寶藏,“在朕看來,這人啊,一旦歲數大了,就會不由自主開始琢磨身后之事,一為生前身后名,二為身后子孫利,此乃人之常情,不必過多苛責。”
穆泉庵安安靜靜聽著,苦思冥想這幾句話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意思,在里面到底隱藏著皇帝陛下怎樣的心思。
雖然他還沒有真正弄清楚此次會面的內情,但卻已經感覺到一股森寒的涼意,從腳底一點點升起,緩緩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內,徹頭徹尾的一片冰涼。
“朕叫右相過來啊,也沒有其他別的意思,只是想起當初朕還年幼時,跟右相讀書于宮中,現在回憶起來,才驀然發現那時候雖然感覺很累,但卻又是最為輕松的一段時日。”
“那個時候,右相還是穆師,滿腹經綸,激揚文字,卻也務實謀事,不是那花花架子的書生意氣,這樣一晃就過去了三十載歲月,朕成年登基為帝,穆師變了右相,你我之間的關系啊,也一點點變得和之前不同起來。”
穆泉庵心中寒意大作,聽到此處忙起身,躬身道,“陛下自登基之后,貴為天子,臣自然……”
許徵元一擺手,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卻也沒有讓他坐下,就那樣看著他保持著一個極其別扭的彎腰躬身姿勢有些出神,許久后才幽幽嘆了口氣道,“哦,右相請坐吧。”
“臣,叩謝陛下天恩。”
“右相是中栗府人士吧,是不是也有些年頭沒有回去老家府宅好好看看了?”
“老臣一人不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能把各項差事辦好,能給陛下分憂解難,便算是……”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朕有時候是真的心累,忽然間也不想再多說些什么了……右相年歲已高,身子骨也不如之前結實硬朗,所以就告老還鄉,好生頤養天年去吧。”
“陛下,老臣……”穆泉庵頓時如遭雷擊,當即跪伏于地,泣不成聲。
“去吧去吧,你我自東宮學堂相識,到如今君臣相交三十載,也算是全了你我君臣相知之義,不要多說些什么,去吧……”
“臣……領旨謝恩!”
直到穆泉庵一步步出了殿門,許徵元都沒有抬頭看上他一眼,只是在那里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茶水,低頭看著剛剛從秦公公手里接過來的一封密信,以及數封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密折。
“中栗府巡撫,壓情不報,該當問斬!”
啪的一聲脆響,許徵元直接摔碎了手上的瓷杯,“朕可想而知,自中栗府往上,一直到剛剛離去的右相穆泉庵,這些人的官衣里面到底藏污納垢了多少東西!!”
“朕也聽不得什么讓他戴罪立功這樣的話,他為什么會戴罪之身,朕心中有數,就不信其他人心中無數,這樣一個又蠢又壞的無能之輩,既然一開始都無法把差事辦好,如今事態局面持續變壞,他又怎么可能立下功勞?”
“分明就是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直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這就是蠹蟲,這就是德不配位!”
“朕給了他們體面,最后誰又來給朕留一個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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