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秾華雖然困極,可這一覺卻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做著那些光怪陸離的夢:
一會兒是明火執仗的四角高墻下,慘烈的血色,一棍又一棍,皮開肉綻,絕望無助的疼;
下一刻又變成客房中,白衣公子冷漠眉眼下難掩的厭惡,那一句又一句“岳秾華你不能太自私”“這是你欠仙仙的”“你占了她的人生”,魔音一般縈繞耳際;
還未喘過氣,又是紅鸞軟帳中無休止的糾纏、迷亂,以及一聲聲喑啞滾燙的“噥噥,記住我是誰”……
等岳秾華再次醒來,竟已經是傍晚了。
她渾身疲軟依舊困倦,烏黑的云鬢散亂,呼吸微淺,如雪瑩潤的雙頰染了云霞薄紅,有種動魄驚心的美。
就連進來伺候的丫頭看了都有些臉紅,忍不住低下頭來。
“少夫人,要用膳了嗎?”
岳秾華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光已清明了許多,剛要點頭,忽然想起:
“少爺要來嗎?”
聽她提起蕭厭,周邊似乎靜了一瞬:“回夫人,少爺還未回來。”
岳秾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婢女行禮后,轉身出去傳膳。
云枝走過來:“她叫含巧。今日春蘭不在,由她負責傳膳。小姐睡時,少爺院子里的管家來找過奴婢二人,說小姐明日有空的話,可見一見院中的下人。”
岳秾華眨了眨眼:“等三日回門之后再見吧。”
聽到她提起“三日回門”,云枝也僵了一下:“我這就去告訴管家。”
很快,膳食被送入房中。
看到桌上熟悉的菜色,岳秾華眼神動了動,并沒有說什么。
岳秾華才睡醒,其實并沒有太餓,粗略用了半碗飯,便表示吃飽了。
等婢女將飯菜收走,她臉色終于冷下來:“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邊上衛國公府的婢女們還是困惑,就見新夫人身邊伺候的兩個大丫頭表情微變,糾結中透露些許擔憂:
“小、小姐……”
“我來說吧。”青兒送上香茗,口齒清晰地回答:“剛剛姑爺派人傳話,說這兩日有事,不回來了,讓小姐您一個人好好休息。”
這話一出,云枝的心瞬間揪起,看向岳秾華的眼神說不出擔心。
房間里其他丫頭的表情也微變。
這才新婚第二日,姑爺就拋下小姐一個人跑了,這消息傳出去,府中其他人不知道會如何輕視小姐呢。
實在是太過分了!
之前才因聘禮之事對蕭厭升起好感的云枝,此刻都忍不住憤怒起來,擔心小姐會難過生氣。
事實上岳秾華連驚訝都沒有,只是鬼使神差地想到少年離開前那句“等我回來”,以及他在外人面前那不要臉的動作。
她沒有太多生氣,只是有些羞惱。
“哦,我知道。”
她神情平靜,可落在邊上的丫環眼中,卻成了新夫人太過傷心,在故作鎮靜呢。
岳秾華準備沐浴,只留下了云枝與青兒兩個貼身婢女伺候、
“嘶——”
當看清小姐身上的痕跡時,云枝發出一聲吸氣聲。
那一身冰肌玉骨沒一處是完好的,簡直讓人不敢看。
即便冷靜如岳秾華,看到之后,也忍不住擰起秀眉,在心底罵了一句:“瘋狗!”
兩日哪里夠,最好永遠別回來了才好。
云枝一邊替小姐澆水,一邊放飛思緒胡亂地想:“所以有沒有可能,姑爺其實是心疼小姐,所以才不回來……”
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旁的青兒冷冷打斷:“若是真的心疼小姐,便不會折騰成這樣。甚至早上還害得小姐差就遲到,在那么多宗親面前丟了臉。”
云枝瞬間閉嘴,不敢說話了。
岳秾華安靜的閉著眼睛,絕美精致的容顏在氤氳熱汽下朦朧美好的不似真人。
很快,二公子出了府就沒有回來的消息傳到了吳氏耳中。
原本因為敬茶時生的悶氣,此刻忽然就散去了些。
“果然是個混賬東西,還以為多喜歡那新婦呢。結果狗改不了吃屎,這才第二日就敢出去亂混。呸,說出來都嫌臟!”
一旁心腹年嬤嬤接道:“老國公一直覺得二公子年紀小,成親了就會長大了。成親又不是重新投胎,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長大?現在好了,新婚第二日就拋下新娘子去煙花場所,這二公子根本就沒變嘛。若是氣到了國公爺,才是造孽喲”
吳氏臉上總算多出了些笑意:“我那新媳婦也是個可憐的,在家時也是千嬌百寵的。怕是沒受過這種委屈吧。只怕現在正難過得抹眼淚呢。
既如此,我這個做婆婆的也不能坐視不理,就替我送份禮物過去,權當是安慰她吧。”
年嬤嬤立刻稱頌道:“夫人您就是個心善的。二公子那樣對您,你還關心著他媳婦。這位二少夫人若是知情識趣的,也該明白這國公府里誰是好的。”
吳氏摸著腕上玉鐲沒有說話,眼底的笑意卻很淡。
“小姐,大夫人房里來人送了禮物。說二公子有事兒忙,讓您別多心。”云枝進來傳話,眼睛有些亮:
“看來這位大夫人還不錯嘛。聽說二公子和她關系不好,可是她都沒有遷怒小姐,還替二公子說話……”
“我看你就是個榆木腦袋!需要多敲敲才行!”
青兒伸手敲了一下云枝腦袋,秀美的臉上寫著嫌棄:“你怎么就不想想,原本姑爺出門只是咱們院子的事兒。被她這大張旗鼓的又是送禮,又是安撫的,還不鬧得整個院子都知道了?”
“啊!”云枝張大了嘴巴,完全沒有想到。
岳秾華表情平靜,溫聲道:“替我謝過……”“母親”兩字在舌尖打了一個轉,變成了“二娘。”
當這句話傳出去時,原本笑容滿面的大房丫頭有瞬間的僵硬,連帶著眼神都有些變了。
大夫人最最討厭的就是“二娘”這個稱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她不是大老爺的原配。
還以為這位新夫人是個聰明人呢,現在看來也是個蠢的。
二公子長期在外鬼混不著家,她不好好討好嫡母,還跟著叫什么“二娘”,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小姐,我這樣回話的時候,大夫人身邊那丫頭臉色明顯冷了很多。會不會不好啊……”
云枝有些猶豫的開口。
“我覺得挺好的。”
岳秾華微笑了一下,燈光下長發如柔滑黑亮的緞子,襯托著一張小臉越發眉目如畫。
她比誰都清楚,衛國公府她是待不了太久的。
她看不穿蕭厭的心思,但是可以讓府里其他人厭惡她。
積累的矛盾夠多了,能夠幫助她被“休”就更好了。
邊上兩個尚且不知道自家小姐才新婚第二日就已經想著“被休”和離了,忍不住心底小聲罵:
這大夫人真不是好人,小姐又沒怎么她,還故意找事。姑爺也是混蛋,那樣“欺負”了小姐,第二天今日丟下小姐跑了?
要是傅……”
她一頓,想到傅宴玉干的好事,五官狠狠皺起:“不,那也是個混蛋!”
叫什么傅公子,直接叫負心漢吧!
臭男人!
若不是他背叛在先,小姐也不會嫁進國公府啊!
云枝看向岳秾華,表情憤憤:“我看啊,這世間男子就沒一個好東西!”
岳秾華翻了一頁書,慢條斯理地開口:“既然知道,那以后就清醒點,別被男人騙了。”
“絕對不會的!”云枝堅定地說。
岳秾華輕笑了一下,放下手中書本:“累了,安歇吧。”
她起身,往床榻走去。
云枝看了看青兒,又眨眨眼睛、
是她的錯覺嗎?她怎么覺得小姐看起來心情好像很好的樣子?
就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
岳秾華確實想通了。
她已經想好了,以后在國公府要如何“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老國公想要孝順的好孫媳,規勸混賬孫子好好向上;蕭厭估計只是年少貪新鮮,想要個年輕美貌的妻子。
都可以的,只要她“看得開”,那么他們的愿望一定會……全部落空!
失望積累的越多,離她離府的日子也就越近。
她都是“死”過無數回的人了,耗著唄,誰怕啊。
而此時,丞相府。
被云枝罵了無數次的“負心漢”傅宴玉也終于從樊川別苑回來了。
這半個月的時間里,每一日都讓他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身心皆是疲憊。
一回到丞相府,看著前來迎接的小廝,他修長的手指揉了揉鼻梁,有些疲憊地開口:
“我不在的這半個月,噥噥可有送信過來?或是傳過什么話?”
若是岳秾華在這兒的話,聽到這話便會冷笑:
看吧,他都知道的。
知道她會害怕,會擔心,會傳話。
可是他做了什么呢?
原本滿臉討喜的小廝聞言,表情明顯一僵,有種欲言又止的尷尬:“沒、沒有……岳小姐什么都沒傳。”
小廝不知道如何告訴自家少爺,岳小姐非但沒有送過任何信,甚至還順便嫁了個人。
傅宴玉動作一頓,心陡然沉了一下,察覺小廝表情有異,剛問了句“發生了何事”,就被身后追來的車夫打斷:
“少爺,您忘記了這個。仙仙小姐特意叮囑過,讓您要戴著的。”
小廝原本已經張開的嘴巴又閉上了,甚至心中有些替岳大小姐不值。
岳大小姐溫柔大方,即便是對他們這些下人也并不輕視。每次過來做客時,他們這些身份卑微的人也能得到她的禮物。
大家都以為她一定會嫁給少爺的。
不過現在看來,少爺或許真的更喜歡新回來仙仙小姐吧。
傅宴玉俊秀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笑意。
接過車夫送進來的荷包,他心中想的卻是自己素來驕傲的小青梅。
那日他說好了要回去尋她,卻還是失了約。
以她的性格定然是會生氣的。
一想到到時候哄人,他便有些頭疼。
希望她懂事理解自己,又知道以她的脾性定然不可能。
可他其實也有些生氣,不管再怎樣爭吵,她也不該將他們定親的信物隨意交給別人。
傅宴玉想著想著,頭又在疼了。
“罷了,明日再想吧。”
大不了明日去時將姿態低到塵土里,無論她如何發作,他都好好守著。
就是不知她這次是要罰他太陽底下站幾個時辰;還是又要他滿長安地尋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故意折騰他……
明明是很苦惱的,可是想到許久未見的少女,他眼底還是染上了笑意。
“你方才是否是有話要……”
抬頭見到小廝,他就要接著追問,就被迎面而來,表情嚴肅的管家打斷了:
“少爺,老爺在書房等你。”
一句話,讓傅宴玉臉上的笑容淡了:“我知道了。”
小廝站在原地目送少爺的身影離開,正出神間,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平靜的女聲:“剛剛少爺說什么了?”
小廝一驚,忙俯身行禮:“見過夫人。少爺他問起了岳大小姐,問、問岳小姐有沒有往府中傳過話……”
原本侯府與國公府定親時,他們是要去給少爺傳消息的,可是卻被夫人按下了。
所以直到此刻,少爺都被蒙在鼓里。
他都有點不敢想,等少爺知道了,會鬧成什么樣……不過,
小廝又想到素來端方自持的少爺……或許會很遺憾后悔,但也應該不至于太出格……
聽到小廝的話,孫夫人嘴角勾起了一抹微冷的笑:“人找他的時候,他晾著;嫁人了,他知道問了。不必管他,什么也不用說。”
小廝張張嘴,又閉上,只能應是。
孫夫人看著書房的方向,神色冷淡,若有所思。
而事實卻是,等傅宴玉從傅丞相那里回來后,并沒有機會再次問起。
或許習慣了那人永遠會等在原地,所以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么關系呢。
反倒是他自識字讀書以來,勤勉自律,從未一日耽誤。
這些日子卻為了陪伴岳仙仙,丟開功課多時,引來了父親的不滿,剛剛在書房被訓了一頓。
他回來后便一頭扎進書房,認真讀書,于是也就錯過了下人們復雜的表情。
直到次日清晨。
用過早膳后,他帶著為少女精心準備的禮物,甜蜜又苦惱地準備上門賠禮道歉時,卻被親娘叫住了:
“你這是準備去哪兒?”
傅宴玉:“去見噥噥。這么多日未見,她怕是氣壞了、”
孫夫人:“去見她做什么?”
娘親的話讓傅宴玉有些不舒服,皺了一下眉:“母親這話何意?噥噥是我的未婚妻,我去見她還需要理由嗎?”
“未婚妻?”
孫夫人看著面前芝蘭玉樹,風華無雙的親兒子,嘴角卻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你整日陪在別的女子身邊,我還以為你是準備換一個未婚妻呢。”
傅宴玉沉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