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響之后,江畋降落在了一處殿宇的瓦頂上,同時松開爪子上的勾掛;剛剛經歷了一場騰空飛翔的少女/太平,則是毫無儀態的一屁股坐在,光潔黝黑的瓦面上;同時吐出口中緊咬濕潤的帕子,撐著身子拍著胸口,發出心有余悸聲:
“真嚇殺吾了,貍仙可真是利害,……那么多人都看不見吾……您還能飛得更高些么?”少女忍不禁喋喋不休的好一陣子,才在江畋略顯嫌棄的眼神下,改口道:“前頭……,便是大兄居養的仙居殿,非內旨便是吾也不得靠近。”
“如此便罷,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江畋對她點頭點頭,同時用爪子按了按她的腦袋。然而,在江畋飛身離開的那一刻,她又有些期期艾艾的念叨:“既然,傳說中的貍仙都來了,那想必大兄……大兄一定會好起來的吧?”
仙居殿,位于洛陽大內/紫薇城的西北,皇城三大殿之一貞觀殿的左側,太掖池的南岸;屬于大內后朝/內廷建筑的一部分。原本是皇家祈求民生福祉的處所,供奉著諸多上古先賢、圣人的繪像,如今卻成為天子李泓的安養祈福之地。
然而,在仙居殿的周邊區域,相鄰的麟德殿、觀文殿、太掖池的留岸水閣之間,早已經被成群值守的崗哨和巡曳的禁宮宿衛,充斥著每一個角落和視野的盲區;在一些門戶緊閉的院落、門墻內,更有成群披甲持械衛士的金屬反光。
這種內外皆緊的布局看起來,與其說是為了拱衛天子,防御外來的襲擊;不如說是為了防備,來自內在的威脅,或是鎮壓突然發生的內部變故。不過,他們可以封鎖的了地面和水域,卻防備不了來自空中的飛躍,尤其是一只貓型。
片刻之后,宛如魅影一般穿梭在陰影中,閃現在殿脊瓦頂之間的長毛黑貍花,就出現在了仙居殿前的牌樓之上。在這里的廊下、檐角和門墻邊,同樣值守和等候著,為數眾多的青袍內侍、灰衣小宦,長衫襦裙的女史和宮人奴婢。
只是人人低頭垂手,既不敢交頭接耳,也不敢大聲說話,似乎沉寂在一種令人十分窒息和壓抑的氛圍中。從頭到尾,只有偶然門戶開合與掀簾,以及沙沙如蠶食的細碎腳步動靜;甚至連捧持出入的器物,都沒有發出一絲一毫聲響。
而后出現在仙居殿內的江畋同樣發現,殿內候命的一干宦者和女官,具是生面孔;就沒有一個是當初在東宮時見過的。他們宛如石雕泥塑般,靠墻、倚柱肅立著;與墻面上神仙方外的彩繪壁畫,上古先賢的掛像,形成了一種反差。
但在宮室懸掛的重重帷帳與幕布深處,江畋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銷金盤龍飛鳳的紫紗內,臉色慘淡、面廊深凹的天子李泓,緊閉雙目的仰臥在錦繡被褥之中,哪怕是在昏睡不醒中,他的身體偶爾輕輕顫抖,外露手臂緊抓成團。
陪在他身邊的是,同樣形容憔悴,眼窩深陷的中宮皇后裴氏;只見她難掩心疼、憂急之色,強大著精神時不時用汗巾,擦拭著丈夫身上不停冒出的細汗;并親手為嘴唇干裂起皮的李泓,喂食些許凈水;而每一次喂食她都必先自嘗。
在她身邊已堆了好些,滿是灰黑色殘渣和干涸痕跡的金盞銀碗。濃郁的藥味與久臥發汗的酸臭,還有熏香、熱湯、油膏的氣味,復雜紛呈的交錯在一起;形成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氣息,就連江畋也被熏的,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卻將滿眼血絲、有些困乏的裴氏,頓然驚醒過來,左右顧盼著;與此同時,從墻邊的暗角中,也驟然躍出一個身形,卻是做低級嬪妃裙釵打扮的玄霜。只見她毫不猶豫的一躍而起,攀上了寢殿的橫梁處,卻未能見到任何可疑存在。
但在左右巡梭和探查的下一刻,她就聽見下方裴后隱約低抑驚呼;然后不由急促低聲詢問道:“中宮,可有不妥……”,隨即就聽裴氏長出一口氣,努力平復下心情道:“無他,你且去外間,禁戒好門戶,不許任何人等靠近。”
隨后,裴氏看著突然出現在,床帳上方的鎏金錯銀網架邊緣,那只眼神充滿了人性睿智的長毛黑花貍奴;強按捺下激烈悸動的心思,渾然不覺淚流滿面的期許道:“貍奴先生……貍仙人,可是您應許臣妾等人所求,重新降世了?”
“不錯,是我。”江畋輕輕擺頭,看著她道:“倒是你們,怎么弄得這么難看,連側近的安危都不得保全了。”下一刻,就見裴氏不顧儀態的鄭重拜倒,淚水連連的懇求道:“具是臣妾無能,還請貍仙看在圣上情面,且施援手。”
于是片刻之后,在數根交疊在身下的翠色枝條,迅速消融、散溢而出的淡淡光芒籠罩下;滿臉枯瘦、深陷昏沉中的李泓,眼皮激烈掙動著緩緩睜開一線;驟然看見上方探出的貓貓頭,不由露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安心和激動等神色。
“……”然而,當他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只覺得如鯁在喉,激烈抽搐著胸膛;又在裴氏的連忙撫摸和搓揉之下,聲嘶力竭的吐出一大口的濃痰來;同時也恢復了一絲絲的血色。但此番動靜,也讓外間有所驚覺,不由傳來嘈雜聲。
“圣上?”“圣人?”“天家?”“大家?”“可是陛下醒了?”這時候,裴氏卻霍然起身,主動走出帷帳和垂幕背后,對著外間正色厲聲的訓斥道:“混賬,陛下在此安養用藥,爾等安敢肆意鼓噪,玄霜!將這班賤才逐出去!”
“喏!”隨即外間的嘈雜聲,就隨著接二連三的悶哼和痛呼,迅速的平息下去;緊接著寢殿內室的門窗,也被相繼掩上拴住。而這時,天子李泓也恢復大部分的知覺和神志,感受著翠枝滋養下的舒適與輕松,扯動面皮露出苦笑道:
“寡人輕率無端,盡然落得如此地步,卻又要勞得貍仙施以援手,實在情以何堪啊!”江畋卻對著他搖搖頭道:“其他的廢話少說,我記得當初還是一片形勢大好,你又是怎么變成這副模樣的,甚至連側近值守之人,都被換了。”
“卻是……寡人過于心切,諸事急于求成了。”李泓卻是露出了渺茫和唏噓的眼神道:“當年祭天之變后,母后就順勢退居上陽宮,專事照料父皇,以為安養天年;哪怕例行聽朝,亦是未曾再多做臨訓,諸事都順遂寡人的主張。”
“寡人因此不免輕驕急進,總想改新革弊、力行善政,就需得母后的處處配合。為此不得不放松了,對武氏的抑制和追索。”說到這里,他再度露出一個自嘲表情:“現在想起,其中種種的輕易順遂,又何嘗不是母后的陽謀呢?”
“寡人總以為日夜操勞不綴,卻罔顧了身子的變化;又覺時不我待,一心挽回未來諸多頹勢,雖有側近規諫,卻始終未能虛心受之;自有諸多僥幸之理,卻未嘗與人分說和傾訴。現在想來,如此的事繁少食,又焉得安康持久呢?”
“那么,你想好了,怎么擺脫當下的困局么?”江畋卻打斷他的自省和反思道:“在你病倒不起其間,足夠發生很多事情了;比如臣下的擔憂和動搖,朝堂上的分裂和轉向;還有那些因你推行新政,利益受損之人輩的借機反撲?”
“如今守衛在外間的那些宮人和宦者,宿衛將士,還有多少是你的人;昔日籠絡的人才新秀,有哪些不會與動搖變心的;外朝扶持起來的臣子之中,有多少依舊是堅貞可信的?政事堂的諸位堂老們,還有幾個是你堅定支持之選。”
“就算你為了大唐天下,這些頒行新政,革除舊弊做的再多,也澤及恩惠了不少臣民百姓,獲得多少擁戴。”說到這里,江畋意味深長的總結道:“至少在朝臣和世人眼中,一個隨時可能猝死的天子,給不了大多數人想要的將來。”
“更保護不了,那些或許與國家、民生,有所裨益的政略、法度;自古以來任何政策的延續性,與上位者的權威時效性,緊密掛鉤而不可分割的……你有前功盡棄的心理準備么?”
這時候,外間再度響起了紛紛揚揚的動靜,隨后響起的一個粗嗓門,壓過了裴氏的厲聲呵斥:“至尊是否醒了,還請中宮莫要阻撓,臣下的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