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佑命,中書門下制曰:……檢校殿中侍御史,都巡安西北庭道,御史臺里行院監正,權行西京掌院,妖異討捕事江畋;茲應天命,軒德王化;承平討逆,吊伐罪亂,為社稷公,生民仰止;群邪辟易,妖佞喪亡……”
“……遂以,丹誠內發,深可嘉尚,爵進靈臺縣伯,加食邑五百戶,實封三百戶;賜春綾、蜀錦三千段;內制大宴、小宴、起居諸器物各一副,旗仗鼓吹半部。賞西京龍首渠下別莊一所,曲江坊芙蓉苑側三傾院一處……”
“除兩京館驛使銜,改授關中、河南道檢錄使;除擇撿東南八道宮觀事,改授糾檢延邊封土、押藩事。除散授翰林供奉院待招,追晉翰林供奉院常從/侍御;除游騎將軍(武散從五品),升授寧遠將軍(正五品下)。”
“除朝議大夫(正五品下),授中散大夫(正五品上),檢校太子賓客……以安西都護府所轄十七(牧)監,并置安西群牧司。設群牧大使一員;副使三員,監牧、判官二人,左、右廂提點,都管,勾押,押司不等。”
“凡從七品以下司職、吏員,準以都護、都府內選;從七品以上、五品以下佐貳、副署,都護報呈吏部、省臺稽準;其余一應正員,留待銓選補正……著都巡、討捕使江畋,暫代行群牧司副使事,督辦群牧合監諸事……”
“安西大都護、各都府所奏,悉聽皆準;衣糧定員,場所官廨,上呈撥付;擇選健兒,官馬軍器,宜近各軍……準延設平靖捐,抽戶丁二錢,畝粟一升,椎稅百一,別有增支,令地方自行報效;運司、監院共復核之。”
只是,當他一口氣讀完了,這么一大堆林林總總的內容,溫憲也不由在曬成深色的腦門上,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來。雖然,他在此之前的一路上,早已經往復進行了心理建設,也預想過自己可能遭遇的種種狀況……
作為朝廷宣旨/傳喻的使臣,在這遠離中土的外域之地,也不是完全沒有風險和危機的。比如,曾有個別前往偏遠地區的官府代表/朝廷使者,會遭遇山崩、洪水,甚至是強盜馬賊之類的意外,再也沒法到達目的地了。
最倒霉的例子,則是有人在不合時宜的季節,強行要求跨越蔥嶺(帕米爾高原),或是執意穿過身毒群山(興都庫什山脈);然后集體在雪崩中失蹤,直到來年春季的冰雪消融,才發現被洪水沖出的相關殘骸和遺物。
但也有某個極北地方像是受了詛咒一般,官府相繼派出了三五批的官吏、代表,朝廷也派遣了兩次使臣;卻都宛如石沉大海一般的音訊全無。直到第三位使者帶著一支軍隊前往,這才發現當地因瘟疫綿連幾乎死絕了。
或者就算到了地方,因為不滿意或是其他緣由;被諸侯外藩以各種理由,長時間的推脫、遷延;或者干脆強硬的拒之于門外的例子,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還有人因此被推諉的時間長了,就這么病死在使者任上。
雖然按照宗藩法度,讓朝廷的使者/使臣,無端死在自己的領地內;對于當地的諸侯外藩而言,也是相當炸裂和后果嚴重的事態;可以名正言順的招來,本地官府和周邊藩屬的討伐軍,但對使臣本人而言則萬事皆休。
雖然,大部分的國朝使臣在起行之前,個個都以班定遠、陳湯自居;而信誓旦旦的要揚國威于域外,但這個年頭哪有那么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更多是籍此某得一個特任的加官進階之后,期望著活著回來享受這番資歷。
更何況,如今正當是天象之變后的紛亂之世;就算是治平最久的中土腹地,亦是時有發生的妖亂、獸害和異變事件;更無倫這錯綜復雜的嶺西外域。讓他這么一個萬里迢迢奔赴的使臣,半途上出點什么狀況太容易了。
想到這里,溫憲用詔書作為掩護,偷偷看了一眼肅立在高臺的對方;又用眼角余光撇見了,臺下陣列于斯的諸色陣列;有皮鎧鐵兜的本地巡行騎兵/子弟,跨挽著猙獰異馬的飛鱗騎,有衣甲光鮮的藩國三率兩衛儀仗。
兜頭遮面,穿著漆黑蟲殼甲的內行隊員,連體重鎧包裹的外形軍士;以及少量穿著青藍色袍服的文佐事員。但他們袍服下的身軀和臂膀,同樣筋肉泵張而孔武有力……唯一畫風比較正常的,大概就是濛池國的文武臣班。
無論男女皆是高冠大袍或是云鬢華裳,讓人深切感受到宛如身臨唐土一般。雖然,傳說中那新上位的年少國主,并未現身當場;但是由梁國后/王太妃率領的領國群臣、諸侯藩屬的宗長/當主,同樣在場見證了這一切。
但最令溫憲壓力山大的,則是蹲在高臺一側的宮門篪角上;伴隨那位傳奇人物從天而降,比最大的駱駝還要大一號,渾身羽翼呈現斑斕金屬色的巨型雕鳥。正在啄食著一只蜥怪;偶爾用碩大赤金紅瞳,倒映出眾人身形。
因此,他只覺得這宣旨完畢的片刻等待,就仿若令人置身滾滾油鍋之上;格外的令人煎熬。對方畢竟時傳說中的“謫仙”,手段神通廣大的天下第一奇人;如果對此表示出不滿,當面拒接朝廷的詔旨,他又該是如何收場?
至少朝廷是不會輕易歸罪,這么一位正當其時的強橫人物的;那么,需要為此負起“溝通不暢”“橫生誤會”“居中嫌隙”責任的,就是身為使臣的溫憲等人了。朝廷會為此修改詔書,再派出第二輪使臣,但都與他無關了。
如若,對方因此表現出極不滿意,泄憤式的要了他性命;那反而又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的家門可以得到追贈和蔭賞;乃至澤及到他的子嗣。因為他的亡故會成為朝堂上,用與這位遠放在外的謫仙,進行交涉的代價之一。
但好在他所擔憂一切,并未曾發生。江畋在沉默了片刻后,就拱手為禮道:“承奉,上旨……謝恩!”短短的幾個字,讓充斥無窮心里活動的溫憲,頓時如蒙大赦,只覺寒涼肅殺天氣下,整后背都被驟冷驟熱的汗水浸透了。
然而,在親手遞過了這份,將要留存當地以為鑒證的詔書之后;滿心輕松下來的溫憲,還想順勢說上幾句的客套話。卻冷不防一直沒什么存在的副使,也是經史局出身的掌固涂友泰,輕聲道:“學士,尚有追加的附旨。”
這一刻,溫憲的頭皮發麻,渾身戰栗;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這位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佐副。按照朝廷的體制,作為使臣的組成部分;除了正使之外,還擁有一位或數位副使、判官、從事、典禮、傔從等配屬。
當然了,在通常情況下,正使才是使臣隊伍中,說一不二的主官;副使則是作為某種候補和替代,在正使因故不能履行職責時;繼續完成宣旨使命的代行。如果副使也不幸身故,那就由判官、從事、典禮,以此遞補之。
然而,就在江畋似笑非笑的表情當中;這位經史局掌固兼副使涂友泰,卻是神情自若、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卷;明顯比之前單薄許多的白麻詔書。對著溫憲道:“學士勿怪,此乃政事堂的專程交代,乃是事關學士的干系。”
隨即,在他的朗聲宣讀之中,身為使臣的溫憲,同樣得到了來自中書門下的新委命:在交割了之前使命之后,就地轉任為康居、安息州、大宛等,三都督府的營田大使,兼勸學傳道使,協助籌辦嶺西境內的諸牧監事宜。
這一刻,身為使臣的溫憲,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因為這個意外“背刺”,而徹底晦暗了下來。哪怕到了當天晚上,在嵐海城重修的王宮內,舉辦的招待宴會上;都沒有能恢復過來。直接在勸飲下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當他在一片溫香軟玉中,頭痛欲裂的再度醒來之后;卻感受到了帷幕的縫隙間,滲入的刺骨寒涼之意。隨著他有些自暴自棄的披衣掀起,居室窗臺的一角;就看見了外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由連打了好幾個激烈噴嚏。
而就在這一片雪花飄搖的寒潮驟降之下,大宛都督府北部濕地中的成建制搜尋活動,也不得不在遍地水澤凍結的冰天雪地中,就地解散、暫告一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