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靖原本是有些迷茫的。
并非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的迷茫’——并非如此。
安靖永遠都有目標，他對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非常清楚，而他的精神，意志，道德，信念，全部都無比堅定。
他不會因為任何原因失去戰斗的勇氣，也不會畏懼艱險而止步，他不畏懼道德的考驗，在需要殺人的時候殺人，在需要救人的時候救人。
他堅信自己的路是對的，他相信這世間自己并不孤單。
若是說，這世間有誰是‘知行合一’的代表，那么安靖就是。
他所念即所想，所想即所行。
真正讓他迷茫的是，‘敵人究竟是誰’。
是天魔嗎？那席卷諸天，帶來墮落與毀滅的劫？
還是說……人類本身？
更進一步說，真的可以將世間所有的罪孽，都理所當然地歸咎于天魔嗎？
這是一個聽上去很簡單，實際上非常復雜的問題。
在安靖看來，在他那源自另一個地球的記憶中，人世間的一切紛爭，苦難與罪惡，皆源于人類自身。
因為他來自一個沒有超凡之力的世界，安靖無比確信，即便沒有天魔，沒有深淵，人類也絕不會因此就天下大同，幸福安康，不可能就這樣簡單地超脫一切愚昧和自私，以及其他的什么東西了。
殺了天魔世界就能變好？簡直是放屁。當然，天魔也必須要殺，因為不殺天魔世界就不會變好，這是兩個概念。
總之，沒有超凡力量的世界，同樣充斥著貪婪與腐敗，同樣燃燒著戰爭與死亡。
所以，安靖的的確確，從一開始就沒把天魔的宣言，那套一切皆是我等之錯的理論放在心上。
因為他很清楚，無論是大辰的腐朽，還是武者和凡人的矛盾，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人類壓迫人類’。
這錯，輪不到天魔來背。人類的惡毒，愚蠢，自私與貪婪，是流淌在血脈中，永不磨滅的本能。
可問題在于……如果世間所有人都開始相信，自己犯下的罪，都是天魔導致的呢？
人相食，是天魔之過。
人相殘，是天魔之過。
人相欺，是天魔之過。
人相壓，是天魔之過。
人相奪，是天魔之過。
人相妒，是天魔之過。
——如果說，真的所有人都這么‘理所當然’地認為的話。
——那他媽的，不就等于給了世間所有為惡的畜生一個可以心安理得甩脫罪責的借口了嗎？！
安靖堅信，這種甩鍋，這種推卸責任的行為，毫無疑問也是一種墮落，而且是其中最為強大，最卑劣的一種——既不愿承認自己的過錯，更不愿承擔錯誤的后果。
人類，就該用自己的手來審判自己。
用刀與劍，用血與火。
若不親手斬除那些敗類，若不讓一群畜生的鮮血染紅大地，人類憑什么說自己犯下的罪孽已經了賬？又憑什么能步履輕松地走向未來？
安靖向來如此認為。
但是問題來了。
在這個世界，天魔居然真的存在。
而且，天魔的存在，似乎真的會誘發人類犯錯。
至少，在懷虛界，在安靖轉世后的這個世界，事實就是如此。
所以，安靖就不禁有些迷茫。
那……
“我……該先殺誰才好？”
“若我專心斬殺天魔，是否就意味著放過了那些人間的敗類，讓他們得以茍活，甚至將罪責推得一干二凈？”
“可若我先去清算人世人類，又會不會因此給了天魔可乘之機，造成更大的災禍？”
“該死……如果真的讓那些畜生找到了借口，讓他們死前都能自我安慰，覺得自己‘情有可原’……”
“那真的是太惡心了！”
“天魔就是這種墮落……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的目的嗎？支持一切為惡者的墮落，甚至包括他們那點可憐的僥幸，推脫和自我安慰？”
那個時候，安靖的確就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就像是恨天無把，恨地無環，他琢磨不透天魔這種怪異的生靈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在，這迷茫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因為伏邪給出了答案，告訴了安靖天魔的本源。
墮落的原型
本質上，伏邪的意思是說，天魔即是‘一切’。
一切的阻礙，一切的迷茫，一切的怯懦；一切的憎恨，遲疑，絕望，困頓。
所有讓人感到被重重束縛，掙脫不得，無法邁步向前的力量與概念。
它們，都是天魔。
天魔昔日的宣言，或許并非狂言。
祂們，的確就是一切的阻礙。
原來如此。
天魔就是‘一切’啊。
一切。
太好了。
天魔自稱是一切惡的根源，這個答案，非但沒有讓安靖感到遲疑，反而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原來是這種設定啊。”
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正因為是一切，所以等同于不存在。”
“原本還以為，屠戮人類中的畜生，會讓天魔得利；而專心斬殺天魔，又會讓人類中的畜生幸存……結果你告訴我，天魔就是‘一切阻礙’？”
“那即是說，只要是畜生，只要是阻礙，殺了他們，就等同于斬殺天魔，就是在削弱天魔！”
“這不就是好事成雙嗎！”
于是，無需再迷茫了。
安靖堅定了自己的心，自己的道。
他從自己的洞天中起身。
外界，祖龍殿中。
安靖從祖龍鱗前起身。
他吐出一口氣。
這一口氣看似輕盈，實則沉重如金，肉眼可見的沉重氣勁宛如實體，在墜落在地面的瞬間，便轟然崩散，化作層層迭迭的圓環，朝著四面八方翻涌擴散，宛如云浪翻涌，令堅固的殿堂地面都為之震顫。
而在他的身后，一柄殘缺的斷刃虛影悄然浮現。
伏邪靜靜地懸浮著，卻仿佛是天地的中心，周圍的太虛都因它的存在而參差不齊。
“伏邪，看來找回了你自己，你也得到了新能力啊。”
安靖笑著說道，語氣輕快，而伏邪也輕笑道：“并非是得到，而是尋回——我本就擁有，而現在，不過是拾起。”
這一次照鱗界之行，安靖收獲極豐。
武道進階神藏，且通過‘九劫登天’，一進階就是神藏高階，幾近巔峰。
仙道也隨之水漲船高，由‘天爐蘊道’，借由太白皓靈神禁的‘鑄龍淵’精煉，開始了正式的‘七返九轉’，來到了紫府高階，不過還需要繼續精煉。
羽化洞天之道同樣，剛剛鑄就了第三極天煞，只差第四極和最后的‘四極歸一鼎中央’，便可抵達巔峰。
四大仙業，安靖亦是已領悟了‘法’‘性’‘命’，只差最后的‘靈’，而這靈之道，安靖同樣已有靈感，以太陰太陽無極為基礎，洞天法為核心，他恐怕很快就可以突破。
而就在剛才，祖龍給予的無中生位格，雖然具體效果目前不顯，但安靖已有點感覺。
首先，他的洞天中，已經孕育出了洞天之靈，這便是無中生位格的一個基礎顯化。
‘洪爐百相’目前雖然是一種不定形的，不完整的真靈，但毫無疑問，它的位格極高，潛力極大，只要經過磨礪鍛煉，以及安靖的引導設計，再參考大荒界龍族‘龍珠基地’‘真靈武裝’的設計，還有天元界的天機奇械‘千風’一系列的設計，那絕對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別的不談，至少安靖的洞天，就不僅僅是他自己的能源物質儲備，而是一個完整的后勤基地了。
“羽化道需要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來維持自己，需要一個完整的修繕平臺，一個更新換代，維修微調的‘集合體’，所以羽化道受限于大公司，受限于大勢力。”
“但是，若是每一個羽化道修行者都修持出自己的洞天，而且在自己的洞天內部安置一個基地——不強求我這樣強大的基地，甚至不強求有洪爐百相這種生靈，只要有龍珠基地那種自動化設備即可，羽化道修者就能兼顧各種不同的形態，擁有對各種情況的充足適應力，而且還能自給自足了！”
這就是安靖的想法。
仙道和武道，乃至于羽化道的‘筑基’階段，都會導致修行者的肉體靈化，轉換為各式各樣的靈物，而以自己軀體為基礎升華出的洞天，內部自然也是各式各樣同源的靈物，用來自我療傷修復是絕對對口的。
這毫無疑問，也是羽化洞天之道的一條正路，安靖再一次完善了這條道。
除此之外，無中生的位格還有其他好處。
譬如說，安靖能感覺到，這個位格中，孕育著某種極其強大的法度。
就和他天命‘七煞劫’中的‘七曜七煞正天正法’，這位格中的‘濛澒降生真靈真法’也是一門道經。
其中，甚至蘊含了祖龍所說的‘順逆時流’，這一用來突破返虛道一，凌霄之上的‘超邁極境之法’。
雖然原本的目的是讓小企成為新一代的無中生，得到力量，為之后的‘神京之行’做準備。
但現在，看著小企活蹦亂跳，正在洞天里面和‘洪爐百相’們打打鬧鬧，玩的開心的模樣，安靖也有點明白祖龍的話了。
雖然，小企的確是天道為了解決無中生的亂象而誕生的。
但，為了一個目的而創造出來的生命，難道真的只能順從于這樣一個目的嗎？
安靖覺得并不是。
若是沒有智慧的工具還好，創造一個有智慧的生靈，且讓這生靈走上一條必然艱辛的路。
讓一個剛剛誕生的孩子，就去承擔足以壓垮天尊的責任。
安靖覺得，這并不是一種好事。
不僅僅是適合與否的問題，更是能力能不能辦到的問題。
“未來若是你想成為無中生，亦或是不想，都可以。”
安靖閉上眼，精神集中在自己的洞天中，他將‘無中生’的位格放在天刑苦境內，天刑神木之下，龍脈的最深處，輕聲道：“等你能理解這份責任吧，它總是給你留著。”
“至于現在，你的那些責任，就暫且由我來替你完成。
而另一邊，伏邪收獲也不小。
正如安靖實力大進，再一次穩固了自己的洞天和大道根基，伏邪在這次照鱗界之行中，也得到了，或者說拾回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
最簡單的便是，伏邪擁有了更強的穿梭能力，以及幾乎沒有冷卻速度了。
更強的穿梭能力，很好理解，也就是說，安靖現在就可以憑借‘碎片’的感應，直接穿梭去大荒界了。
而冷卻速度更好理解，安靖現在也不需要等待外界的一個日月循環的概念，只需要他自己洞天中一個日月循環就行了。
而眾所周知，安靖體內洞天的日月本質上是太陰太陽無極兩大神通混合了其他一些東西而成，換而言之，安靖只要一運功，他就可以穿梭太虛。
除此之外，伏邪也不會輕易被天道排斥出去了。
這是伏邪原本就有的能力，只是因為無限平行時空中，天魔伏邪的干擾，讓天道警惕這種可能性，所以才會給伏邪限定穿越時間。
又一個謎題被揭開：伏邪帶領的穿越之所以會有時限，主要還是因為天魔，而伏邪得到祖龍啟發，壓制了自己天魔的一面后，就沒有這種隱患了。
“唯一的問題。”
安靖對自己身后的伏邪虛影道：“其他天魔伏邪，現在也沒有被消滅，只是被你壓制，我們得找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其實很簡單。”伏邪倒是信心滿滿：“我是破碎的，天魔伏邪自然也是破碎的，只要我這個‘主體’率先找到其他的碎片，先補完我自己，自然就可以更好地壓制天魔伏邪。”
“目前來看，你的其他碎片也開始獨立活動起來了——天元界的碎片目前來看投奔了大荒界，大荒界的碎片也送來了‘虞鋒’。”
安靖反倒是有另一種看法：“而虞鋒的存在是一個坐標，他持有天道神通，我們都看得出來，他就是‘大荒天道的眼睛’，大荒天道旁觀了我們戰斗的每一個過程，而且祂也知曉了懷虛天道的情況。”
“而大荒界的目的，雖然目前來看，只是隨手一試，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祖龍鱗假如真的被大荒龍族帶走，那么被點醒的，就不是你，而是大荒界的伏邪碎片了。”
“唔……”伏邪沉吟：“你說的倒也的確沒錯，大荒界的伏邪碎片嗎？或許祂也獨立覺醒了自我意志，是‘另一個我’。”
“這并不奇怪，最起碼祂應該不是‘天魔伏邪’，祂想要祖龍點醒這點，代表祂擁有的記憶也不少，或許是祂想要當本體——我倒是無所謂，伏邪又不是只有一個的存在，我也不是非要融合祂不可，日后好好聊聊吧。”
相比起安靖隱約的提防，伏邪在這方面還是相當樂觀的：“比起這個，安靖，該出去了——祖龍殿重組，祖龍鱗復歸，現在，四時龍神和其他人都在外面等你呢，還有最起碼十幾個，實際上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天尊的目光。”
“我看，你要真的出大名了。”
“哈。”
上百個天尊可能的窺探，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腳軟了，但安靖是半點也不怕，他甚至哈哈一笑，語氣帶點諷刺：“引動大劫，互相謀算，爭到頭來，歸根結底，不就是想要成為‘凌霄之上’嗎？”
“結果一個個的，歷代天尊就連無上天魔和其他天尊的烙印都打不過……要我說，這些人，根本沒資格成就凌霄之上。”
這話說的，簡直狂到沒邊，但伏邪卻覺得安靖有些謙虛：“我說實話，若是在道庭時代，這些凌霄也是不符合合道要求的——別看成就返虛道一比成就凌霄之上簡單，但合道合道，最起碼要讓‘天道’愿意接納你。”
“這是一個心性比天賦更重要的要素，這些凌霄天賦都夠格，可心性卻未必，在道庭的審查標準下，是不能成就道主的。”
“我呢？”安靖笑著道。
“且不談你的心性肯定夠格，以安靖你的天賦，肯定是另一套培養體系了。”
一人一劍就這么聊侃，走出了祖龍殿核心大殿的大門。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
一人一劍，感覺到了近乎實質化的壓力。
正如伏邪所說，此時此刻的祖龍殿，被眾多天尊的目光包圍。
甚至，不僅僅是天尊。
懷虛十天宗，一百零八上門，八百中門……全部都在一日之間，被血海大劫卷入，而這血海大劫的核心，便是祖龍殿，照鱗界。
而就在剛才，祖龍圣尊顯化虛像，神力席卷整個懷虛，橫掃整個血海大劫，顯然是祖龍殿這邊出了問題。
和大致知曉發生了什么事的天宗不同，諸多上門和中門其實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們或多或少也都有凌霄傳承和底蘊，此刻諸多道兵道符橫跨天地窺探而來。
一時間，讓整個中恒道洲的天海天象驟變，明明天色還未完全黯淡，只是晦暗的黃昏，但天穹頂端卻亮起了一顆顆碩大無比的星辰，流轉著各式各樣的道韻神輝，將整片天海化作一片璀璨的星漢天河。
這便是天尊們的眸光，化作星辰降下。
垂落在跨步走出大殿的安靖身上。
祂們的眸光，祂們的意志和光輝，如水波般擴散，意圖窺探，推演安靖此刻的氣運流轉與未來走向，意圖窺破安靖的肉體與本質，意圖厘清安靖的一切因果，知曉‘照鱗界’內，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上百道目光，便是上百種不同的凌霄法理，祂們交織成一張無形無質的天羅地網，垂落在剛剛跨步走出大殿的安靖身上。
但是，也就是在這一瞬。
就在所有意志都聚焦于安靖身上的那一瞬。
位于安靖身后的伏邪，那殘缺的斷刃虛影，微微震動。
鏗鏘。
一聲劍鳴。
瞬時間，所有窺探的天尊，亦或是凌霄底蘊，全部都感覺到了自己的視野，自己的意志，在這一聲劍鳴下劇烈地扭曲，搖晃！
就好似，自己眸光中看見的，窺見的所有光，所有投射而出的法理，倏地收成了長長的一束，而這一束流光，化作了劍刃，循著因果的軌跡，朝著祂們意志的源頭，狠狠地逆斬而回！
然后，星辰便黯淡了。
一時間，有幾位實力較弱的天尊驚呼一聲，遠隔無盡天海的祂們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雙眼，但很快，血液滴落，那鋒銳至時空也無法阻隔的劍氣見了血才緩緩消退，令眾天尊神情愕然：這，這等劍氣，難道說，天劍伏邪不再是碎片……
而那些來自天宗的強大存在，雖然沒有如此狼狽，但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卻更是猛烈。
居然連‘天衍之鏡’都無法窺探？
無法解析……這劍意，難道說？！
難道說，這‘伏邪’不再是碎片，而是……
此刻，眾天尊無不神情愕然，心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無禮小輩。”
而就在此刻，伏邪的聲音淡淡地響起，那是與覺醒之前的茫然混沌截然不同，平靜而鋒銳的語氣：“得祖龍圣尊之助，本尊已尋回往昔記憶，豈容爾等這般窺探我與我之劍主？”
“我若沉眠，你們稱我為‘伏邪’，我不與你們計較。如今我已蘇醒，你們，該稱我為何？”
一陣寂靜。
天穹之上，那上百顆璀璨的星辰，在這一刻盡數收斂了光芒，黯淡，退卻。
緊接著，一道道或蒼老，或威嚴，或中正平和的聲音與意志，跨越虛空而來，化作了謁見之禮。
后輩凌霄，見過天劍伏邪——
見過伏邪劍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