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玄祭洲,西山以南,旻海之東。
此地群山交錯,百川共流,本是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然而數年前西山霜劫驟起,天降嚴寒,大地冰封,無數生靈凍斃于雪原之上。
為了活命,大量的難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最終逃亡至此。
大辰帝庭名義上將此地劃為‘西旻沿’,聲稱會予以援助,可勘合的文書在官僚手中流轉數年,終究無法落在實處。
對于這些橫跨了大域的難民,西山的官員不想管,嫌他們是甩不掉的包袱,旻海的官員也不想管,斥他們是來路不明的流民。
既然名正言順的官方不愿伸手,那自然就會有人,會有別的勢力,來名正言順地接過這權柄。
天意魔教便接過了這一權柄。
一年前,天意神教,玄陰神女白輕寒踏足此地時,心中涌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不敢置信。
何其溫順的良民!
這么一大批溫順的良民,哪怕家園被毀,哪怕流離失所,哪怕被官府視若敝屣,他們居然也沒有嘯聚山林禍亂一方。
這些人只是沉默地忍受著,在這片大地上開墾著荒地,搭建著棚屋,無論生死,都打算獨自默默承受。
這種良民,居然真的會有勢力不要?!
他們稍加引導,培養一下,便是良家子,是最忠誠的信徒,最勤勞的子民。
他們之中有農夫,有牧人,有織工,甚至還有不少技藝精湛的匠人——不然的話也沒可能抱團從霜劫中活下來——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最起碼也是運氣好,體質特殊!
總之,這些人無論怎么算,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哪怕是最瘋狂的真魔教,也會精打細算估算一下這些人的價值,去想如何才能利用完后再拿他們去獻祭。
可大辰帝庭卻用之如泥沙,摒棄也毫不珍惜。
“既然你們不要。”白輕寒心想:“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一年后。
風盈村。
大戶小戶林林總總加起來,約莫一百三十戶人家,近四百口人,大多是來自西山的難民。
在神女的治理下,這個昔日死氣沉沉的難民營,如今已是炊煙裊裊,能聽見牛羊哞咩,雞鳴犬吠。
村里最富的楊家,更是起了兩套帶院的小土宅,楊家的老漢年過五十,卻依舊身強體壯,精神矍鑠,據說年輕時練過武,筋骨熬煉得極好,一個人能頂一頭牛使喚。
在神教分發種子與農具,承諾庇護時,楊老頭是第一個站出來響應的。如今,他也成了教中樹立的典范,日子過得最是紅火,現在家里養了四頭黑豬,兩頭羊,還有一大群雞。
度過了最初那段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艱難歲月,如今家里的雞蛋,都能保證讓小孫子虎子每日吃上一個,補充養分,為日后練武打好根基。
是的,家中這個被精心培養,虎頭虎腦的小孫子,便是楊家要獻給神教的血稅。
待他長到十歲,便要被送入教中,此生……大概率是回不來了。
但那又如何呢?
楊家兒媳婦的肚子里已經又有一對了,前些日子請教中的醫師看過,據說是雙胞胎,可把一家人樂壞了。
這世道,人命比草賤,能養活,能長大的孩子本就不多。
對于他們這些從霜劫中掙扎求生的難民而言,更是早就看淡了生死離別,更是不在乎這些事。
“俺們就連霜劫的難都逃了,還能有什么可以打倒俺們?”
清晨,楊老頭一邊系著草鞋,一邊和老伴嘟囔著。
嗐,別亂說,皇天老爺真給你吃不完的苦嘞。”
老伴從廚房探出頭,嗔怪道:“總是說些不吉利的話,沒個正經相兒!”
楊老頭嘿嘿一笑,這么多年,他就習慣早上和老伴扯掰兩句。
吃完飯后,他便與大兒子一同扛起鋤頭,便朝田里走去。
家中的瑣事自有兒媳和小女兒操持,他無需掛心,而庭院里,六歲的虎子正扎著馬步,一板一眼地打著一套拳法,小臉漲得通紅,嘴里呼呼哈哈地配著音,還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這紅紅火火又有盼頭的日子讓楊老頭每天出門干活都滿身是勁,哪怕是早就見得慣了,見的厭了的日出日落,流風云霞,也在楊老頭擦去汗水的眼眶中變得更有色彩和意義了。
直到晚上,血色的云霞籠罩了整個天際。
對于坐鎮一方的強者而言,天地的異變或許早有預兆,可對于掙扎求生于無垠大地上的凡人來說,這只是一個和過去每一個無法預測的明日相同的,最為平凡不過的一天。
當血色的,粘稠的雨絲從天而降時,縱然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不對勁,可當他們想要做出準備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爹,這雨不對勁!”
父子二人披著蓑衣,正從田間趕回村子,大兒子楊大山的語氣中滿是凝重與不安,“黏糊糊的,還帶著股腥味……就像是,就像是當年霜劫的前兆!”
當年霜劫降下惡雪之前,也的確有類似的征兆,下了兩天的灰雨,然后便是席卷整個北玄祭洲北方的大雪。
“難道說……”
楊大山回憶起了那段日子,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霜劫……又要來了?”
楊老頭心中卻涌起一股更加不祥的預感。他頻頻抬頭,望向那片詭異的血色天穹,一個令他脊背發寒的猜測讓他渾身顫抖。
“不……這不是霜劫!”他聲音干澀地說道:“霜劫說到底,哪怕真和那些官老爺說的一樣,是天魔引起的,那也只是下大雪,是雪災,是天災……”
“可這血雨……這是……”
“是魔劫啊!”
想到這里,兩人腳步便繼續加快。
一踏入村口,那股血腥味便愈發濃郁。雨水粘稠得如同稀薄的血漿,落在地上,竟帶著一絲詭異的暖意。楊老頭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只感覺掌心傳來一陣被什么東西舔舐般的,火辣辣的腐蝕感。
他急忙縮回手,在早就被泥沙沾染的褲子上擦去,可這個時候,他的手已經變得鮮紅一片,就像是被血水徹底滲透了進去。
不祥的預感化作了驚濤駭浪,在他心中瘋狂翻涌。
老漢瘋了一般沖向自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