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平曾面對著無法改變的歷史而無助過。
比方說豫湘桂大潰敗;
但也知道歷史會因為自己而改變——遠的不說,近在咫尺的便是較場口廣場。
所以,他為了促成戴春風的北平之行,故意將馬漢三單列出來,讓戴春風“攬下”了去北平的事。
為了促成這件事,他默默的準備了很久。
大清算中對貪污者的嚴懲不貸就是他提前做出的準備工作——惟有這樣,戴春風才會為了避免張安平大開殺戒而主動去北平。
他的謀算無疑是成功的。
北平之行,被他促成了。
他以為接下來就需要默默的等待結果即可。
可迎面而來的當頭一棒,卻讓他徹底的懵了!
飛機,安全的抵滬!
他有無數的布局,都是建立在戴春風死亡的情況下。
但現在,安全抵滬!
一個有戴春風的軍統和一個沒有戴春風的軍統,是截然不同的——張安平相信即便是戴春風在軍統,也改變不了三年后十月一日天安門城樓上那一聲莊嚴且神圣的宣告。
可是,有戴春風在,自己的同志,會在殘酷的情報戰中,流更多的鮮血!
甚至隨著戰事的推進,張安平都不認為自己能在戴春風的眼皮子底下一直隱藏。
而這,直接影響到張安平在美國的布局!
一想到無數的布局會因此而淪為空談,一想到會因為戴春風而出現更多的犧牲,張安平的心就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陰霾在他的眼中逐漸的消散,一抹異樣的光芒從眼眸中一閃而沒。
張安平起身,走到了窗前,默默的凝視著軍統局本部的大院。
那一刻,他無比的堅決!
有些事,不得不做!
晚上,鄭耀先、明樓和毛仁鳳在私密的包廂中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片和諧的氛圍好不熱鬧。
當然,這樣的熱鬧是在建立在之前數年鄭耀先跟張安平的疏離中,是建立在這數月以來雙方一次一次的利益交織的試探和隱晦的對話下。
毛仁鳳跟鄭耀先兩人,現在已經達到了郎有情、妾有意的程度,于是在一番暢飲之后,很容易就進入相互引以為知己的程度,掏心掏肺的言語之后,他們倆和明樓共同舉杯,一個抗張聯盟就此成型。
毛仁鳳一口一個“老七”,鄭耀先一口一個“毛哥”,雙方熱切的程度,好懸就要找關老爺結拜為異姓兄弟了。
但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雙方都默契的冷靜下來,共飲了最后一杯酒后,鄭耀先率先提出了告辭。
鄭耀先離開后,明樓臉上的醉意消散,他皺眉說:
“主任,鄭老七此人畢竟跟張安平曾經堪稱手足兄弟,他……真的信得過嗎?”
毛仁鳳幽幽道:
“信得過如何?信不過又如何?有些事,只要做了,鄭老七他就沒有回頭路!”
“況且……”
“這本就是戴老板的意志,他鄭耀先只要想在軍統呆下去,他就必須站在張安平的對立面!”
明樓微微頷首,再未發表意見。
毛仁鳳則安撫道:“明樓,你要記得,不管是鄭耀先也好,還是馬漢三也罷,他們跟我,不過是利益之間的糾葛。”
“我跟他們,會因為利益而走到一起,以后,也必然會因為利益而分道揚鑣。”
“可你我不同,你我雖非親兄弟,但親兄弟又何曾比得了你我之間的情誼?”
明樓臉上閃過一抹的激動:
“主任能有此言,明樓……死而無憾!”
毛仁鳳拍了拍明樓的肩膀,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模樣。
二人并未同時離開此處,而是由明樓先行,而毛仁鳳在明樓離開了好一陣后才通過后門秘密離開。
畢竟是張安平的頭號心腹大患,毛仁鳳雖然表現的不在意,但曾經被張安平一腳輕易踹進了深淵的他,又豈能不處處小心?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的時候,暗處有兩雙眼睛,正漠然的盯著他。
鄭耀先、明樓!
鄭耀先看著毛仁鳳鬼鬼祟祟的上了不遠處院子里的另一輛車后,笑著評價:
“老毛吃過一次虧后,挺謹慎的嘛!”
明樓不知為何,想起了張安平面對戴春風時候的謹慎,搖頭笑道:
“他啊,差的太遠了!”
毛仁鳳的謹慎,給人的感覺是鬼鬼祟祟。
真正謹慎的人呢?
就如張安平,比方說他眼前有一塊黃金,稍微一伸手就能將這一塊黃金揣進兜里——可張安平怎么做?
理都不理!
如果非要將黃金搞到手呢?
他會站在離黃金很遠的地方,然后進行各種布局,最后讓一輛汽車從黃金面前經過,好巧不巧的將黃金蹦起,最后黃金落進別人的口袋里,然后他會通過布局,從這個人的口袋里,“合理合法”的將黃金拿到!
與之相比,毛仁鳳也就是撐死了自己克制貪欲,找個人去把黃金給他拿過來,順便再進行滅口。
二者,根本就不是一個段位!
明樓的話讓鄭耀先不由想起兩人現在的“身份”,面露古怪之色的贊同了明樓的觀點:
“跟某人比起來,他確確實實差太遠了。”
作為同志,鄭耀先他自己現在跟毛仁鳳結盟,明樓又成為了毛仁鳳最信任的“親”兄弟——就問這個局毛仁鳳破得了嗎?
最關鍵的一點,這還是他跟明樓看到的部分,看不到的部分呢?
他可不相信張安平手上就他跟明樓這兩張對付毛仁鳳的牌!
二人說話間,開門的聲音傳來,二人一齊回頭,就看見一身便裝、戴著禮帽的張安平隱于黑暗中,仿佛跟黑暗融為了一體。
嗯,今天的這個“局”,是張安平喊他們的,恰好毛仁鳳今天跟鄭耀先攤牌,便有了鄭耀先先赴毛仁鳳的局再跟明樓一起等張安平的一幕。
今天的張安平給鄭耀先的感覺很奇怪,尤其是張安平隱于黑暗中的情形,讓他非常的意外,他便直接問:
“有什么事么?”
若是無事,自然不會讓他跟明樓結伴來見相見。
明樓也好奇的望向張安平,他心說莫不是老戴不在,安平想蹦跶一下?
其實他對張安平的保守還是有些意見的,不過二號情報組以張安平為尊,而且張安平有無數彪炳戰績傍身,意見歸意見,但還上升不到反對的程度。
況且他后來也站在張安平的角度看過問題,捫心自問,面對戴春風這個人,張安平的謹慎也不是沒有道理。
可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個潛伏者,總是希望能為組織做點什么!
現在張安平跟他和鄭耀先接頭,明樓很期待張安平能“重振雄風”布一個大局。
面對鄭耀先的詢問,張安平頓了頓后才說:“前段時間,明樓對我說了一席話,我想了……很久。”
張安平的聲音有些澀,不像過去那樣的流暢,以至于明樓和鄭耀先本能的靠近,想要確定到底是不是本人!
當然是兩人多心了,自然是張安平本尊無疑。
鄭耀先好奇的望向明樓,用目光詢問:
你說了什么讓安平“入魔”了?
明樓一臉懵的搖頭,反問張安平:“什么話,讓你想了很久?”
他不自覺的帶了一股小心。
張安平輕聲說出了三個字:
“以后呢?”
這句話是在營救呂宗方的時候,明樓反問張安平的——意思是你面對戴春風做事,求穩沒錯,可從這一次行動看,你有種求穩過頭的心態,這樣真的好嗎?
明樓恍然,隨即訕訕道:“安平,我就是提提意見,回去以后我想了很久,覺得你沒錯。”
“你跟我、跟老鄭都不一樣,你站的更高,需要考慮的也更多,穩一點其實沒錯。”
隨后他正色道:“安平,我不是說你保守,我后來也檢討過自己,覺得反而是我過于激進了——那番話對你造成的困擾,我向你道歉!”
鄭耀先差不多明白了,等明樓說完后,他幫腔道:
“安平,你不應該受任何人的影響,你要做什么,就按照自己的考慮做!”
抗戰爆發后,鄭耀先他跟徐百川一樣,逐漸成為了張安平大腿上的掛件,但是……真特碼爽啊!
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舒爽,絕非其他人能明白。
而后來他到了河南區以后,明明手上有不亞于上海區的力量,甚至還能得到國軍的支援,但他卻再無那種算計敵人時候一切盡早掌握的舒爽。
為何?
因為,再沒有一條大腿讓他抱啊!
而上海區呢?
依然是敵人的噩夢!
一直到抗戰結束,始終是日本情報、特務體系的噩夢。
若是張安平因此而膨脹,做事開始激進,那他鄭耀先必須要勸一勸,更不會說出不該受任何人影響的話——可張安平有沒有膨脹?
沒有!
就連明樓剛才都說,他甚至產生了張安平越發保守的錯覺,這反而證明張安平的可靠,故而他說出了這一番絕對違法組織紀律的話。
明樓在一旁連連點頭,就差說:
“俺也是這么想的了!”
張安平擺擺手,說出了一句讓兩人發懵的話:
“我覺得……明樓說的對!”
張安平繼續說: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內戰,迫在眉睫!”
此時的國內局勢,大多數人都樂觀的認為聯合政府成立在即,內戰的烽火將不會點燃。
但身在軍統的他們,卻看得非常清楚。
國軍正在快速的進行兵員的調動,一個個中央軍都在軍改師——聽起來是縮編,但實則是擴編。
就以74師為例,看似是由74軍縮編而成,可實際上依然是三萬多人,最關鍵的是改編后的74師,進行了全美械的換裝。
這么說吧,把74師的黃種人如果看作是白種人,他們就是徹頭徹尾的美軍!
舉國抗戰剛剛結束,國民政府不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卻火急火燎的進行著軍隊整編,其中的目的是什么還需要考慮?
“一旦內戰爆發,勢大的軍統,必然是敵后戰場上我方最大的阻礙。”
“我們身在局中,不可能任由軍統肆意的對我們的事業進行破壞,也不可能任由軍統肆意的屠殺我們的同志!”
“可是……”
“在戴春風的眼皮子底下,我們,真的能一次次的化險為夷嗎?”
面對張安平的反問,明樓和鄭耀先沉默起來。
張安平說的有錯嗎?
沒錯!
“安平,老鄭,”明樓正色道:“這本就是一條曲折而危險的道路,既然我們選擇了這條道路,我們……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明樓說的無比堅決,不帶一絲的猶豫。
他是明家大少爺,明家在特務處的幫助下脫離了危險后,背靠特務處,又是特務處高官,明樓的前途、錢途,可謂是一片光明、一片的燦爛。
但明樓忘不了412那黑暗歲月中,那些高呼著口號慷慨赴死的人!
他明明有燦爛的前途,但卻依然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去繼承那些人的信仰。
從此,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曾經的紅軍,最慘的時候,只剩下區區三萬人,而彼時,國家又面臨危亡,那時候,他同樣沒有過動搖。
現在,一片片的根據地在中國的版圖上綻放,根據地的百姓,沒有了腐敗官僚的壓迫、沒有了兵禍的波及、沒有了地主的剝削,一片的欣欣向榮。
那就是他們追逐的光明,那就是他們無數人用生命去追尋的光明啊!
明樓輕聲而又堅決道: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他看著張安平,目光堅決。
我們會死,我們不懼死亡,因為……信仰!
鄭耀先輕拍張安平的肩膀:“從奉命潛伏到特務處開始,對我們來說,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安平,不要在乎我們個人的生死!”
“一切,都是值得的!”
明樓也好,鄭耀先也罷,他們顯然都產生了誤解,以為張安平是因為面對戴春風而恐懼,擔心一名名同志、一名名戰友在殘酷的斗爭中……倒下。
張安平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
他卻沉默起來,明樓和鄭耀先靜靜的等待著。
“我有辦法能讓軍統,從此……不成威脅。”
兩人渾身不由一震。
軍統有多強大?
目前的軍統,各種武裝力量,經過了裁減之后,還有十余萬之眾!
目前的軍統,不計算依附在軍統這個龐然大物上的非在冊人員,特務數量,超過五萬!
這五萬余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五萬經受過專門訓練的專業特務!
對比之下,抗戰時期的日本人,他們在占領區遍布維持統治的特務力量,但真正的特務,距離五位數還差了很多很多!
所以,軍統的威脅有多大?
沒法得出一個詳細的數據,但可以肯定的是……
明樓也好,鄭耀先也罷,他們,做好了隨時就義的準備!
他們都如此,那么,各地的地下黨同志呢?其他潛伏的同志呢?
所以,當張安平說出了“我有辦法能讓軍統從此不成威脅”后,鄭耀先和明樓的眼睛在放光。
“安平,什么辦法?”
“只要可行,不計代價,也必須……做!”
面對戰友火熱的目光,張安平深呼吸一口氣:
“政斗是唯一讓軍統廢掉的方式!”
“兩足鼎立,重現中統在抗戰時期的局面,軍統的有生力量,會全部消耗在政斗之中。”
抗戰爆發前,黨務處是名副其實的大哥大,哪怕特務處吞并了南昌行營的特務體系(調查科),人數暴增、實力大漲,哪怕特務處當時跟上海的青幫勢力合伙搞鴉片,但黨務處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哥大。
但抗戰爆發后,黨務處改編成了中統后,在抗戰中幾乎沒有亮眼的戰績,反而是干啥啥不成。
理由,隨便能找出無數,但一切的一切,歸根結底,都來自于朱徐的政斗。
“這個思路很好!”
鄭耀先呢喃道:“可是,跟戴春風斗……”
“怕是……不行吧!”
張安平在軍統稱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句不夸張的話,不計算忠救軍,張安平掌握了軍統至少三分之一的力量——這些人都是張安平的嫡系,絕對的嫡系。
可是,面對戴春風,鄭耀先不認為張安平有資格跟其“政斗”,博弈的話還好說,可政斗,那完全就是石頭碰鉆石。
嗯,雞蛋是毛仁鳳。
明樓也有類似的看法:“戴春風在,沒有人能在軍統翻得了天。”
“沒有人!”
最后他強調了一句。
這個“沒有人”,顯然也包括張安平。
張安平默默點頭,并沒有否認兩人的看法,但就是這點頭的動作,卻讓鄭耀先的眼睛突然間瞪大。
一個讓鄭耀先不能呼吸的念頭從他的腦海中浮現了。
戴春風……要是死了呢?
明樓本來正在嚴肅的看著張安平,但鄭耀先的異樣依然被他收入了眼簾,看著鄭耀先那快要將眼珠子冒出來的表情,明樓先是疑惑,緊接著……
他也愕然起來。
一股無法呼吸的沉重感傳來。
顯然,兩人都有同一個猜測。
張安平看著驚駭欲絕的兩人,微微的點頭:
“刺……戴!”
鄭耀先快速的平復著內心的驚濤駭浪,不斷的思索著可行性。
明樓的手在顫栗。
他看著張安平,雙眼之中依然是狂風暴雨。
之前,他曾隱晦的指責張安平保守——也就是說,他明樓,是個激進派。
雖然在之后他思來想去,還是認同了張安平的謹慎,但內心里,認為張安平面對戴春風時候偏于保守。
可現在,他眼中的保守者,居然、竟然……提出了這么一個讓他久久都難以平復的說法。
刺……戴!
他想都不敢想的計劃!
許久,幽幽一句話從明樓的嘴里說出來了:
“我,還是太……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