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站站長叫馬漢三,在特務處都沒有出現前,就已經跟著戴春風了。
抗戰結束后,他冒險搭乘運輸機降落在了還在日偽控制下的北平,成為了戰后軍統體系中第一個抵達北平的高官。
毫無疑問,他成為了北平軍統的老大,主抓肅奸。
對于張安平主持的大清算,馬漢三屬于典型的陽奉陰違——雖然抓捕了不少漢奸,但包庇的漢奸數量也不少,而在隨后的抄家和財物清點中,北平軍統更是上下其手,報上來的數字更張安平手里預估的數字,差了整整一截。
中國人骨子里就刻著悶聲發大財的基因,各地軍統抄家后的財物清點,全都是遠遠高于預估數字的,北平,成為了極少數的特例。
張安平當然不能忍,派出了密查小組,對北平的財物清點工作進行了暗中調查,現在,情報傳回來了。
可……張安平真正在乎的并不是這份報告,而是這份報告所能推動的事!
平靜的接過鄭翊遞來的情報,張安平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
“混賬!”
“放肆!”
“該殺!”
張安平突兀的爆喝,一臉的殺機,
一旁的鄭翊只是以為張安平被北平站的貪得無厭所激怒,并未多想——可事實上,張安平只是用三聲爆喝來緩解內心復雜而又激蕩的情緒罷了。
北平站這邊就是貪污抄家財務的一半,也不會顛覆張安平的認知,畢竟,他們是軍統,是國民政府的一份子嘛。
擺擺手,示意鄭翊出去后,張安平看著手中的情報,不斷的深呼吸。
許久后,他終于平復了心情,抄起了電話。
“王秘書?是我。”
“局座在不在?”
“我有事找局座匯報!”
“好,十五分鐘后,我過來。”
掛斷電話后,張安平一直明亮的眼睛出現了難得的暗淡,緩步走在窗邊,他凝視著窗外,不覺又想起了戴春風。
老戴總喜歡站在窗邊俯視……
腦海中莫名其妙的出現了這句話,張安平搖搖頭,在轉瞬之間,又恢復成為了張世豪。
我只是任由注定要發生的事如常的發生。
這是他對自己說的。
出門前,一抹怒意浮現在了張安平的身上,他如同往常一樣上樓,來到了戴春風的辦公室前——王秘書已經等在門口了,看到張安平后喚了一聲張長官后,便將張安平領進了戴春風的辦公室。
看到張安平進來,戴春風立刻就注意到了張安平壓抑的怒氣,帶著效益詢問:“臉色不太對,這是……又被人惹了?說吧,又想擼誰!”
從張安平主持大清算開始,自己的外甥已經怒過三次了,代價是兩個站長被嚴重警告,還有一人直接被撤職查辦。
站在戴春風的角度上,張安平在這一次大清算中,表現的過于不近人情了。
但是,但是啊,大清算卻為軍統撈了大量的經費!
看在這么多的錢的份上,讓這點又如何?
嗯,軍統又缺錢了,而且還是很缺!
去年張安平主導的“移民計劃”,收獲滿滿。
當時戴春風的小金庫直接爆滿溢出了,好懸沒把戴春風樂死,尤其是將打折過的金額上報侍從室后,戴春風那段時間就一個想法:
我戴春風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裝備有裝備!
怎一個牛逼了得!!
然后,然后他就體會到了什么叫錢不夠花。
他原以為一千多萬美元用來支持張安平主導的軍工業遷徙就夠了,畢竟是二手貨嘛,剩下的錢可以攻關,也可以大肆發展軍統、發展他戴春風的勢力。
可隨著謀求海軍司令失敗,他愕然發現張安平主導的軍工遷徙反倒成為了救命稻草,而且他意識到要是自己主掌國民政府軍工業,那軍方的人豈不是都得跟自己搞好關系?
戴春風一咬牙,一邊向侍從長哭窮,一邊又把小金庫里的錢財一個勁的往外扒拉,以至于戴春風數次都抱怨說自己被外甥給算計了——可以說移民計劃獲取的不義之財,除了大量的古董裝進了戴春風和國民政府的口袋外,現金和黃金基本都被張安平給“搜刮”了。
過完年就催促著張安平去搞大清算,何嘗不是因為軍統財政著實捉襟見肘的原故?
而張安平也不負他的期待,主持大清算,收繳的不義之財快趕得上移民計劃的收獲了,看著各地不斷匯總而來的收繳數據,戴春風看張安平,咋看咋舒坦。
以至于張安平對三位站長的處置,都得到了他大力的支持。
當然,這也跟張安平做事越來越圓滑有關——大清算期間,起碼放過了一些不好處理之輩,讓他承受的壓力不至于爆棚。
因此,當他看到張安平帶著怒意后,便笑著打趣。
張安平臉色還是沉沉的,待王秘書走后,才上前將北平密查組發來的情報交給了戴春風,在戴春風閱讀的時候,他凝聲解釋:
“馬漢三仗著元老的身份,做事有些肆無忌憚了。”
“僅密查組查到的信息,可以確定他至少貪墨了一半的非法所得。”
“局座,”張安平肅然道:
“雖然我們處置了不少人,可是局里的風氣您應該注意到了——抗戰勝利后,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是功臣,認為現在到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時候了。”
“雖然大清算中的財物他們礙于嚴苛的規矩沒有大肆上下其手,但在其他渠道卻并未嚴管,我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可現在還沒有到馬放南山的時候,共黨還在一旁虎視眈眈。”
“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當搞錢成為他們的主要任務的情況下,我不認為他們能徹底貫徹上次的會議精神,將反共當做頭等大事!”
戴春風一心二用,邊看邊聽,但慢慢的目光從張安平遞交的情報上挪開,專心聽起了張安平的建議。
張安平說完后,戴春風微微點頭,認可了他的說辭。
因為張安平說的,他也察覺到了。
甚至包括他自己,其實都將注意力放在了其他方面——抗戰結束了,我們是勝利者,我們是功臣,這時候就應該享受了!
他戴春風可以稍微的享受、放縱,可下面的人……不行!
深諳御下之道的戴春風清楚,下面的人就是野馬,韁繩稍微松一分,中層就能松三分,到了下面,松十分都是平常。
“你說得對。”戴春風沉默片刻后說道:“北平站,確實是觸目驚心——你是想將北平站作為那只雞嗎?”
張安平緩緩點頭:“我想親自去北平。”
說罷,一抹殺機從目光中浮現。
看著外甥殺機畢露的樣子,戴春風心中一寒,仿佛看到了北平站人頭滾滾的畫面。
這段時間,處理了三位站長,但這是張安平妥協后的結局,因為按照張安平的意思,至少得死二三十個人!
三位站長,估計也就能有一個留下狗命!
戴春風想了想:“北平,我親自去吧,你現在騰不出手,沒必要因為北平的事讓你奔波。”
張安平皺眉,隨后直言不諱的發問:“局座,你想保下馬漢三?”
“我會根據情況來定的——我說臭小子,你是局長還是我是局長?啊!”
戴春風最后開始耍賴了。
張安平猶豫半會,終究是沒有繼續再追問,只好道:
“那您看著處理。”
“這才對嘛——你手上的活計還需要多久?”
“差不多再有一個月就收尾了。”
“一個月嘛?還行!到時候財物不要往重慶匯總,直接打包到南京吧。”
“嗯。”
“我這兩天就去北平,局本部這邊你暫時代管吧。”
張安平皺眉:“我手上的事太多了。”
“臭小子,我去給你做事,你代管下怎么了?”戴春風哭笑不得,心說你個混賬玩意,太子監國的道理你都不懂嗎?
“那行吧。”
張安平勉為其難的答應下來,這樣子讓戴春風很是不爽,找個由頭教育了張安平一番后,才將外甥打發出去。
“這臭小子……”
待張安平離開后,戴春風哭笑不得的出聲,滿是嘆息。
張安平離開的腳步頓了頓,仿若平常般的離辦公室越來越遠。
次日,戴春風將軍統的一攤子事撂給了張安平后,搭乘專機直飛北平。
隨后,整個北平仿佛是被烏云密布了起來。
嚴查!
戴春風沒有“手軟”,以挖地三尺的態度嚴查起了北平軍統的貪污之事。
他原以為北平的情況跟張安平交來的情報上的記載大差不差,可隨著調查的深入,卻讓戴春風惱火到快要爆炸了。
貪污成風!
北平的肅奸之事被軍統無限度的擴大了,凡是曾和日本人做過生意的商人都被列入了肅奸的范圍,擴大程度非常大——這其實戴春風能接受,畢竟搞錢嘛,怎么做都是正常的。
可是,最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明明基數要比其他地方大很多,可收繳的“違法所得”卻比其他地方少整整七成!
再加上北平軍統大肆斂財、敲詐所得,戴春風氣抖冷。
那可都是他的錢啊!
知不知道現在軍統快要窮的養不起忠救軍了?知不知道國民政府壓根就不負責忠救軍的軍費!
一群混賬!
憤怒的戴春風逮著馬漢三就是一頓踹。
“都給我退回來!”
“混賬東西,一個個不考慮黨國利益、不考慮領袖利益、不考慮軍統利益,只知道往自己的口袋里揣!”
“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保你,來北平的就是張安平!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資歷很老?張安平就不敢殺你?啊!”
“蠢貨!那混小子收拾了多少桀驁不馴的元老,你真以為你的脖子比他的刀子還硬嗎?”
一頓胖揍外加一頓喝罵,讓馬漢三如夢初醒,立刻一改之前的抗拒,開始了退贓。
戴春風向來是打了不殺,既然能胖揍他一通,自然不會再拿自己的腦袋祭旗,可這也讓馬漢三對張安平恨意暴增。
戴春風在北平停留了足足八日時間,處理了不少人,但對馬漢三終究是網開了一面,隨后整合北平的信息,向全局所有人發出了警示:
現在還沒有到馬放南山的時候,軍統上下需一心為公,不要蠅營狗茍!
一通折騰后,算是處理完了北平之事,但他并未直接返回重慶,而是改道去了青島。
在青島住了一宿后,公元1946年3月11(七)日(卑微的求生欲,模糊下時間哈),戴春風搭乘飛機起飛,但目的地依然不是直接返回重慶,而是直接飛往了上海。
3月11日。
張安平如往常一樣處理著局本部的事務。
“這份文件先收起來,等局座來再做決斷。”
將一份文件遞給鄭翊后,張安平的目光“不經意”的從手腕上掃過。
中午12點!
“鄭翊,你下去休息,我在辦公室里躺一陣。”
“區座,中午的飯……”
“墨怡會送過來的。”
鄭翊頓了頓:“好的。”
鄭翊離開后,張安平緩緩的靠著椅子假寐起來。
他的飛機……應該起飛了吧!
張安平腦海中一直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時間——他穿越而來后,和戴春風兩人擠在地鋪的時候,他就牢牢的記住了這個時間:
下午一點,岱山!
現在,距離這個時間,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出現了飛機撞山的畫面,以至于假寐的張安平不得不睜開眼睛,目光茫然的看著外面,卻看不見任何的表情。
戴春風,從未對不起張安平過!
哪怕是戴春風用王天風來充當反制張安平的存在,但依然可以說沒有對不起張安平過!
從未!
深呼吸一口氣,張安平將腦海中的雜念驅除,他什么都沒做,他什么都沒做!
外面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張安平臉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是曾墨怡。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身旗袍的曾墨怡拎著食盒走入了辦公室,看到張安平后,她笑著說:
“局本部的伙食吃夠了嗎?”
張安平笑著點頭。
曾墨怡關門后,露出一抹異樣的笑意:“剛才看到鄭翊了。”
張安平嗅了嗅,聞到了一股子酸味。
曾墨怡不理會丈夫的搞怪,笑吟吟的問:“故意的?”
鄭翊碰到我是故意的?
還是說你是故意讓我來送飯的?
張安平憨厚的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確實是故意讓曾墨怡來送飯的,可跟鄭翊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送你上路的,是自己的同志。
腦海中浮現了老鄭哀傷的聲音,張安平那一抹無法抹去的軟弱和后悔,在妻子含著酸意的詢問中化為了虛無。
他說:“一起吃吧。”
“嗯。”
上海。
龍華機場。
一群軍統特工正在肅然的等待之中。
“剛剛收到消息,南京那邊天氣不好,飛機需要繞行——要不要先找個地方休息一會?”
“沒事,我們繼續候著。”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一架美制C47運輸機出現在了機場的上空,隨著飛機高度的下降,等候的特務們通過望遠鏡,可以清晰的看到運輸機上的編號了。
“是局座(老板)的座駕。”
“檢查著裝!準備迎接局座(老板)!”
重慶,局本部。
張安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度日如年。
但他卻沒有任何的異樣,就連看手腕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太陽西行的越來越遠了,張安平的心情反倒是恢復了正常。
下午三點半。
鄭翊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張安平猛然睜大了眼睛。
但在鄭翊進入辦公室后,他恢復了正常,依然埋頭處理著手上的文件。
“區座,上海電報。”
“什么事?”
“局座已安全抵滬。”
沒有絲毫的遲疑,也沒有錯愕,張安平只是淡淡的說了聲:
“嗯。”
“知道了。”
鄭翊沒有察覺出一絲的異樣,念完電報后便離開了辦公室——戴春風的行程是不會向局里報備的,但每到一地,當地軍統是要向局本部進行報備的,所以才有了這份電報。
很正常的電報,區座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但在她離開以后,張安平的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睜大,手心上也開始出現了濕意。
飛機,安全抵滬……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戴春風,沒有在岱山出事!
這意味著……歷史,被無聲無息的改變了。
張安平茫然的望向了窗外,茫然的目光緩慢的消失,只剩下……無盡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