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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心甘情愿為時尚早。”李衡說道,“但杰俊者,多識時務。”
李衡這里說的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句話在三國時期,還不是威脅人的貶義詞。
這句話出自《襄陽記》,說的其實是諸葛亮。
當年劉備還在荊州的時候,去尋人才,打聽到司馬徽是個人才,于是去找他。
司馬徽就說:“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此間自有臥龍、鳳雛。”
這里的俊杰指的就是諸葛亮本人。
后來“識時務者為俊杰”卻成了威脅別人投降的話。
所以這里杜預聽到這句話,不但不生氣,心里反而有些驕傲。
但他并未表現出來,而是說道:“識時務便是要投降你?”
“識時務者,應該離開關中。”
李衡一邊說著,一邊將桌案上的布袋解開,從里面取出來一些杜預不認識的東西。
“這是何物?”
“此物名為茶葉,哦,就是荼。”
“荼?”杜預仔細瞧了瞧,這些葉子綠而細長,且干枯。
茶在三國時期不叫茶,叫荼,是唐代茶圣陸羽簡化了荼,才有了茶葉的叫法。
三國時期的茶,普通認為是一種藥物。
飲用方法是加生姜煮。
這個時期還不流行喝茶,不過也有例外。
杜預說道:“我不喜歡荼,你應該把這些賣到江東,我聽聞吳國君臣很喜愛。”
李衡笑而不語道:“希望你喝完,還能堅持伱剛才說的。”
“荼太苦,而且澀,誰會平白無故卻喝藥呢?”
李衡卻不理會他,而是將茶葉分別放在兩個碗中,然后拿起一塊抹布,將面前已經煮沸騰的開水壺拿起來,輕輕倒入進去。
一股清香瞬間在碗里融化,隨著熱氣飄散開。
杜預一怔,忍不住靠近聞了聞,臉上露出了驚訝。
“來,請用茶。”
說完,李衡自己喝起來。
杜預好奇地跟著李衡的樣子,和喝起來。
這一口下去,杜預的臉色頓時變了,忍不住道:“世間竟有如此清香可口之物!”
李衡不理會杜預的震驚,而是放下茶,繼續剛才那個話題:“曹叡無法抵擋蜀錢,京兆成了兩軍對峙的前線,物價飛漲,糧食都調用軍需,你認為繼續待在京兆,難道不會波及到杜氏?”
“曹元仲也算是英主,他不會任由事態失控。”
“我說過,他無法禁止,接下來他可以做兩個決策:一是鑄造魏國自己的錢,讓民間使用魏國自己的錢;二是承認蜀錢。”
“他沒有理由使用蜀錢,這個后果他很清楚,洛陽諸公也都很清楚。”
“知道和做到,從來沒有任何關系,它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
“你是說,他無法自己鑄錢?”
“他能自己鑄錢,但他鑄的錢,流入到民間,很快會被人們融化后鑄造成蜀錢,因為一枚蜀錢抵得過一百枚魏錢,我之前說過,他無法禁止,因為蜀錢可以購買新鹽,你現在還吃過去的那種鹽嗎?”
這個問題問得杜預有些絕望。
過去那種鹽?
又苦又澀!
自從改吃新鹽,不僅食物更加美味,連身體似乎都變得更輕盈。
李衡為杜預倒了一杯茶,繼續說道:“我們必須去接受事實,如果不愿意接受,事實就會對我們重拳出擊,打到我們接受為止,因為事實是不隨個人意志為轉移。”
“即便如此,我杜家搬遷到洛陽也可以,為何要去益州?”
“去洛陽那個權力斗爭的漩渦中心?”李衡示意杜預繼續喝茶,“你認為,以令尊的為人處世方式,能在洛陽站穩腳?”
“這……”
“這茶葉如何?”李衡的話題轉回來了。
“甚好。”
“交給你來賣?”
“你不是讓我去益州么?”
你他媽的一會兒說讓我去益州,一會兒又讓我賣茶?
你讓我去益州是假,讓我幫你賣茶還是真吧!
呸!渣男!什么都不是!
“沒錯,來益州賣茶。”李衡道,“你在魏國已經做不了買賣了,劉放不會放過你,如此大的利益,他為何不自己拿到手里?”
杜預再一次陷入沉默。
這件事也的確如李衡所言,益州和魏國的紙張買賣還在繼續,但杜家已經沒辦法插手進去了。
現在是劉放全面接管,其他人但凡有牽涉的,都會被扣上通敵的帽子。
已經有一些人被抓了。
李衡繼續說道:“必要的時候,杜家還會成為這次買賣中的犧牲品。”
“此話怎講?”
“漢魏雙方的戰爭投入越來越多,死的人越來越多,雙方都在積累更大的仇恨,政治形態對峙比三年前更加嚴峻,沖突更加激烈。洛陽必然會有人在西線局勢不順的時候,利用反益州的口號,來占領政治高地,為自己謀取利益。”
杜預的臉色難看起來。
李衡卻不顧他心情的復雜,繼續說道:“當魏國有強大的實力的時候,心態反而是自然的、隨和的,但漢軍捷報連連,蜀錢攻必克,曹魏內部年年加稅的時候,魏國還是過去那個魏國嗎?”
這個時候,必然有政治強人站出來:我要讓魏國再一次偉大起來!來人!抓蜀狗的細作!
這個政治強人,暫時還沒有出現,曹叡不會這么做,曹叡更喜歡一碗水端平。
但政治高地的空位已經空缺在那里。
到底是誰,能主導接下來洛陽的政治事態呢?
誰有這個能力?
杜預不知道是誰,但他知道,洛陽臥虎藏龍,百官之首的司空陳群剛離世,司馬懿重新回到軍政界。
各方政治力量已經蠢蠢欲動。
“大將軍可真是算無遺策啊!”
“杜郎君,你不必現在給我答復,等你想好了,隨時到斜谷口找費文偉,他會安排一切。”
“這么肯定我會投奔你?”
李衡拿起那包茶葉,笑道:“知道這一小包茶葉的力量有多強大嗎,它將席卷整個天下,甚至改變中原和四方蠻夷的關系,未來像浩瀚的星空一樣廣闊,我需要像杜郎君這樣有才能和德行的人,一同去走這條路。”
杜預站起來,很禮貌地作揖:“多謝大將軍的賞識。”
李衡也站起來,他拿起一匹蜀錦,說道:“這匹蜀錦是我專程從成都帶來,贈送給你。”
“大將軍之前已經贈送我蒲扇。”
“并不沖突。”
杜預欣然接受,卻突然問道:“大將軍,還有一事,在下請教。”
“何事?”
“《大漢商社管理條例》是大將軍編寫的嗎?”
“是的。”
“大將軍為何編寫這份條例,以前似乎并沒有這種行文。”
李衡笑了笑,道:“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
聽聞此言,杜預心頭一震,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難道律與令不同?”
“律用來定刑量罪,令則是朝廷的規章制度,《大漢商社管理條例》不屬于律法,只屬于令,如果違反了《大漢商社管理條例》,需要從漢律中找到律法文獻來定罪。”
“為何如此?”
“律牽涉到人之生死,不可隨意修改,當律與實現不符之時,需要聆聽各方意見,謹慎嚴謹,且做到文約而例直,聽省而禁簡。但令則是制度是所在,制度難免繁瑣,且經常實際不符,需要頻繁做出適當的修正,所以兩者必須區分開。”
這一席話,已經將從小研讀儒學和法學的杜預震驚得瞪大了眼睛。
如果說之前,杜預是因為李衡的商業才能,對他頗有欣賞的地方,后來則是看到他的《大漢商社管理條例》,對他有了新的認知。
現在呢?
現在他才知道,李衡竟然也有律法方面的才能。
尤其是他說的“文約而例直,聽省而禁簡”這個觀念,為杜預在苦思冥想的黑暗中,引出了一束光。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律法文獻要簡單直接,要與經義區分開。
所謂的經義就是指儒生們對前人經典的一種解讀注釋,這種解讀注釋是非常主觀且行文繁瑣的。
這就造成了律法的主觀和繁瑣。
正史上,直到杜預這里,才解決了這個問題,李衡提到的“文約而例直,聽省而禁簡”,恰好就是正史上杜預本人的法律觀。
漢律共計七百七十余萬字,二萬六千余條,內容重復,刑罰苛碎、條目繁密。
這為官吏在治民的時候,提供了大量自我解讀和舞弊的機會。
曹魏的幾代皇帝,都對漢律做過編修,但效果有限。
直到杜預和張斐等人學術大成,才解決這個問題。
這是古代中國律法上劃時代的。
可以說杜預是早期追求程序正義的知名學者。
杜預能入文廟,并非空穴來風。
當然,作為穿越者的李衡,對法律和條例的區別,還是很清楚的。
現代法律體系更加成熟,只不過許多東西不能生搬硬套。
他認可歷史上杜預的一些理念,只是完全依律法治國,在這個時代,還不太可能。
至少目前不可能。
其實治國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三國的歷史也不是演義里那樣浪漫。
恰恰律法編訂、屯田、養民,貨幣、物價,才是三國之間的角逐。
只不過軍事是最直接,最容易看得見的那一部分。
而時代中的大人物們,在制定政策的時候,都必須遵守這些大環境。
“每一次與大將軍見面,都受益匪淺!”
這一刻,杜預才引李衡為知己。
“諸事纏身,我要走了。”李衡抱拳道,“期待杜郎君到益州,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
離開斜谷口之前,李衡見了費祎一面。
“如何?”
“差不多了。”李衡道。
“但我看到杜預回去了。”
“過不了多久,就會收拾行囊,還請費司馬務必派人在京兆好好盯著,一旦有變,需要施以援手。”
“放心,都盯著的。對了,前段時間,劉放來見過我。”
“哦?”
“他希望給他加貨,并且斷掉京兆其他商人的貨。”
李衡笑了:“正是因為他的貪婪,會讓杜預更快導向我們,等著看吧,洛陽已經開始為蜀錢東進而煩惱,劉放必然會讓京兆的商人背鍋,最后在曹叡面前進言通過魏廷(ting,朝廷的廷)來統一把控新鹽。”
“這是好是壞?”
“只要我們的錢能大量流入曹魏,就一定是好事。”
費祎又道:“還有,現在京兆已經有至少十處造紙的,細作還傳來洛陽也有了。”
“如此說來,就不僅僅只有長安和洛陽,這種利潤極其豐厚的商品,中原、河北怎么會放過,恐怕今年,曹魏的造紙業會全面爆發,魏吳脆弱的聯盟必然會遭受不可挽回的打擊。”
費祎連忙問道:“屆時孫權會北上攻打合肥嗎?”
“既然已經從曹魏無利可圖,自然會攻打!”說完,李衡起身道,“我要回重慶了,江州兵馬不可再延緩,我們絕不能錯過奪取荊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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