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夜深。
元勰府邸一角的小門打開,司州署主簿茍起由府吏引進屋。
“屬下拜謁太師。”
“坐。”
別看元勰年紀剛滿三十,可他的戰功是尸山血海堆出來的,是以他坐在哪,哪里就是議政朝堂,若他有令,無人敢韋許。
若非如此,皇帝豈會終日忌憚這位叔父!
茍起再揖一禮才敢坐。早前他家境落魄,是彭城王舉薦他去洛陽縣署任職文吏,可以說,沒有那時的施恩,絕沒現在的司州主簿前程。
這么多年過去了,王還能記得他這等小官,茍起怎能不多思多慮,從王府官找他到邁進這間屋之前,他一直有個念頭,便是和他一樣遭遇,在困境中被彭城王施恩進入官場的官吏有多少?此舉如果是蓄意為之,豈不是說……各州各郡地方官署的幕僚,都有這位宗王的人!
“知道為何今夜才見你么?因為你九族姻親不少,僅轉過年才出生的嬰孩就有十余數。”
這番話里,茍起冷汗直出,嘴巴微張又抿,要是滅族威脅都聽不懂,他白讀書了!
“屬下有罪,本該一回洛陽就拜謁王,只是我擔心身份卑微,王不記得我了,又擔心我的司州主簿身份給王增添惡言蜚語,這才等著王召見。屬下始終記得是王的人,往后王讓屬下做什么,屬下就做什么,絕不敢有二心,也絕不敢不盡心!”
元勰:“坐好回話。叫你來有兩件事,一是過幾天高陽王將舉薦你入門下省。”
“屬下謝王栽培!”茍起的驚喜里只有三分是真,剩下的全是忐忑。因為只要關注朝堂局勢者,都知天子最忌憚的,是彭城王!高陽王元雍也是天子叔父,是彭城王的五兄,去年從冀州調回京任職,沒想到二王交情往來,竟到了可替對方舉薦官員入門下省的地步。
要知道門下省是直接承取天子旨意的官署,盡掌機密!所以是彭城王與其余宗王的結交瞞過了天子?
茍起強迫自己冷靜,不敢當著對方的面深想。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元勰給茍起這么大好處,自然要討回更多報答。“你是元志心腹,你對尚書令尉窈知道多少?對她母親趙芷知道多少?從尉窈在平城念書時說。”
“是。”茍起知道,這便是今夜叫他過來的第二件事,更是自己能被彭城王想起來并利用的原因。
尉窈進皇宮向皇帝稟報北海王死于反賊內哄時,茍起剛好把平城時期她經歷的所有事告知彭城王,包括皇帝派薛直孝執行機密差事,將一名舊宮女官推下井害死,以及安定胡氏一家百余性命皆掩埋的根由。
關于胡國珍一家被滅門的始末,之前元勰全是從長子元子直講述中得知,聽完內情,他再次暗罵句蠢兒!同時慶幸自己的重生,讓他絕不會繼續愚忠愚賢,要是早幾年重生,他非殺了元志、茍起二廝,竟膽大包天到捉弄他的兒郎!
屋里的肅殺之氣太駭人了,茍起快端坐不住時,元勰又問:“元志那個時候盡心幫尉窈一家,是和趙芷有什么約定?還是覺得尉骃有前途?”
茍起:“都不是,只因為元別駕……心悅趙將軍。”
元勰萬沒想到是因為這個!
“元志這廝,臉上的眼比別人少,下流眼倒比別人多。”
茍起追隨元志多年,到底不愿元志被罵,禍水東引道:“屬下瞧出宮中侍衛寇猛也對趙將軍有別樣心思,好幾次了,藏都藏不住。”
元勰右邊眉毛一挑,低不可聞的笑一聲,改話題道:“御醫王顯手下有不少監察官員的細作,王顯離開京都,這些細作肯定是尉窈接手,此事你了解多少?”
茍起:“屬下在協助她查案的過程里,察覺她得知各方消息十分容易,若說細作嫌疑,屬下知道司州署北邊一賣餅老叟身份可疑。不過尉尚書令十分慎重,她能讓屬下察覺的事,肯定不是必須隱瞞的機密。”
元勰:“把她查的案子、待查的,一一道來。”茍起:“是。起初廣平王府貪吏招出一件命案,此案引出假死的薛直孝……”
次日。
朝議結束,官員和往常一樣陸續離開太極殿,如今尚書省實際事務均由尉窈掌管,她朝議時站的位置離元勰很近,離開時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元勰:“有人向本王遞了一份奏書,彈劾尉尚書令借里坊改革之機,在內城許給高陽王元雍一塊宅基寶地。”
尉窈做疑惑模樣,心下驚詫!驚的是的確有此事,詫的是,誰彈劾的她?和元雍來往,她已盡量做隱秘了,且商議給對方宅基地時,她敢確定只有自己和對方二人!
她片刻間想到如何應對,說:“不瞞太師,那幾畝地權貴相爭,給誰都說不過去,也說得過去。高陽王從冀州回來時,提拔過錄尚書舉薦的一位叫酈道元的官員,現在高陽王為幾畝地求到尚書省,我總不能為著這事,跑把錄尚書家擾他清靜。”
廣陽王元嘉整日飲酒,從前不過問朝堂的事,擔任尚書省最高官長錄尚書以后,仍不改酗酒的毛病,尉窈把此事源頭推到元嘉身上,就算元勰找這糊涂老宗王對質,一個稀里糊涂好說醉話之人的話也算不得數。
可是元勰還有后招。
“另有官員彈劾,元雍無才,去年他上奏的筑京師請求,非他想出的主意,實出于你之手。”
恰這時,高陽王元雍從后頭路過尉窈二人,和顏悅色打招呼:“聊著呢。”
尉窈、元勰似一小、一壯的狐貍,都暫收雜緒,朝元雍一笑。
而后尉窈對元勰說:“什么都瞞不了太師,不過太師主動找下官,定是不愿下官被斥責,愿幫下官及時改過。”
元勰臉上一直含笑,心想,多聰明的女郎啊,怎么就不是他的女兒,是趙芷和尉骃的呢?要是早重生十幾年多好,他想個法把剛出生的尉窈換到自家……
尉窈:“太師曾掌管尚書省事務,一定還有治事經驗教我,遺憾此地不是暢談之所。”
元勰:“是啊,朝中多少雙眼都盯著本王,越是位高,行事越要慎重。”
尉窈:“要是太師信得過我,暢談地方與時間,下官定?”
“好,我等你。”
話說到這,一個向東去尚書省,一個徑直離開皇宮。
尉窈回到廨舍,疑惑重重!
高陽王元雍要那片宅基地的事,被元雍自己嘴不嚴泄露出去,是有可能的,因為那幾畝地如她說的,給哪位宗王都不好,給誰也都行。
至于筑京師的奏書,確實是她寫的,交由元雍立功,是她看中了這位宗王有財無才,沒有太大的野心,結交了只有好處沒甚壞處。
這兩點,元勰如此有城府的宗王應當也能想到,那為什么拿不足威脅她的事,當面威脅她?
除非,別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