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轉,前世回溯。
元魏永平元年,十一月。
彭城王元勰被高肇、元珍等奸臣殺害,因賢臣功高,朝廷終于遮掩不住這位宗王蒙冤的秘密,允許彭城王府發喪。
今日靈車從北城門離開洛陽城,自愿送靈的百姓跟隨發喪隊伍哭泣,一個個唱挽歌者更是借詞抒發悲憤,令天地動容。
“烏云垂淚,也來送賢王一程啊!”
不知誰這么喊,瞬間,追隨靈車的哭聲從街首連到街尾,成千上萬百姓的哀傷,引低沉天雷從遠碾近。
黑壓壓的人群里,也有正常離開京都的百姓。
僧人遠安擔心后頭的牛車被擠散,他從前面的馬車下來,跟在牛車左邊走,不時看車上的棺,每當前行受阻,他就扶著棺木,暗暗寬慰:阿窈別怕,很快出城了。
遠安的俗家姓名叫奚驕,棺材里的人,是貫穿他年少到出家前都放不下的女子……尉窈。
當初他愚蠢,以為疏遠她是為了她好,他以為自己出家為僧,不算背叛她,然而所有的自詡情深,都在看到她死在街頭的霎那,變成不重要的自欺欺人。
遠安望向前方,呢喃:“情愛容不得猶豫,想必權勢也如此。彭城王,你若能提前知道壯年就身死,還會選擇效忠么?”
彭城王的送靈隊伍出城門了,百姓自發呼喊:“送別賢王——”
“送別賢王——”
遠安觀望一會兒,愧疚看回桑木棺,他的哀傷里夾雜著不屬于僧人的癡瘋。
“尉窈,我錯了,我愚蠢,你死后我才知宗家人的罪孽,我把他們一家都燒死了,可有什么用?他們都死了,也換不回你。阿窈,往后我絕不敢舍下你了,回到平城后,我在你墳前念一輩子經贖罪,讓好年華的你,看著我孤獨老去,遭病痛報應,給你消氣,好不好?”
“阿窈,你聽,那么多人在唱挽歌,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嗎?是彭城王被奸臣害死了,這洛陽城繁華之下,其實全是瘡疤。”
以前他和尉窈一起讀書時,常把他得到的朝廷消息告訴她,現在她死了,他更要將這習慣延續。
他繼續跟尉窈說:“彭城王被害,朝廷明著給他哀榮,然而這一路我沒看到僧官和道士送靈,說明什么?說明朝廷沒覺得痛失賢臣,天子還會容許奸佞繼續禍害!當朝廷徹底失了民心,洛陽還能繁華多久?阿窈,我們離開是對的。”
出來北城門,過了幾處禁軍營地,有鮮卑族的女巫在路旁為彭城王設祭,搖鼓跳舞,敬拜神主。
遠安心念一動,停牛車。
他父親以前掌管神部,是以知曉鮮卑的一種古老祭祀,相傳這種神秘祠禮能讓死者魂魄被天眷顧,轉世重生。
搖鼓的女巫朝遠安和棺看過來,眼中盡顯明了,女巫邁著祠禮步伐靠近桑木棺,滿是皺紋的手指懸在棺上,從棺首開始誦詞,直到棺尾。
遠安甩動僧袖,側站一步,誦超度亡魂的佛經。
一邊是清脆的搖鼓聲,神秘又聽不懂的祝詞,一邊是英俊僧人莊嚴誦經,這兩種不相容的畫面,偏偏隔著一具棺,強行容到一幅畫卷里,很快,路上行人將他們圍聚。
轟——
雷聲從北邊的深山往城池壓近。
轟——
又一聲雷。
遠處,為彭城王唱挽歌的人在雷聲里依舊吶喊:“賢王,回來吧!”
同一道雷聲里,遠安將手掐出了血,也在心里祈愿:“尉窈,回來吧。”
刻漏垂珠,一珠一跨越。
景明三年,正月初一清早。
朝臣陸續進入太極殿,按慣例,新歲議事的時間不會長,議事過后皇帝將宣布正月假期。
“啊——”廣陵王元羽打著哈欠來了,看見彭城王元勰站在太極殿前,于是他走到元勰身側,學他抬頭打量,然后皺著眉問:“六弟在看啥?”
元勰心緒格外復雜,說不清楚酸楚居多,還是憤恨多,種種情緒在看清對方面貌時,凝為慶幸的一句:“四兄。”
前世他先被奸臣高肇栽贓罪名,再被宮中飲宴的旨意騙進宮,然后衛尉卿元珍在他醉酒后,率領羽林精銳齊上,把一壺毒酒灌到他腹中。
天有靈,讓他元勰重生在景明三年正月初一趕赴早朝的馬車上,可能是重生時間太短,兩世記憶在沖擊,使他對這一世發生過什么頗為混亂,得慢慢回想捋清。
所以他站在太極殿前,從每名路過的朝官身上找尋記憶,現在他又看到前世被馮俊興打死的四兄元羽還活著,不禁更加感慨命數難測。
親兄弟之間的情分有深厚就有疏離,北海王元詳路過勰、羽二人,只拋下一聲冷哼。
元羽“哼”回去,回頭間眉開眼笑,隔遠就喊:“尉侍中,你母親寄家書沒有?你可別忘了跟她說,照顧好我……”
元勰腳下使勁,踩元羽一腳。
元羽疼痛閉嘴,快速甩腳止疼。
尉窈笑吟吟走過來,朝二王揖禮,回元羽:“司徒放心,只要我母親寄家書,我一定轉告她,照顧好司徒的戰馬。”
原來是照顧馬。元勰尷尬地問元羽:“腳很疼么?”
元羽瞪他:“你多大勁,自己不知道嗎?”
三人一起進太極殿,當皇帝元恪至,坐入上首帝位時,彭城王這一世模糊的記憶,徹底補全。
高肇奸賊,竟然早早死了!
佞臣趙修死得更早!
本該監督揚州戰事的任城王元澄,在京任職。
本該在荊州任刺史的元志,在司州擔任別駕。
朝臣官職變動最大的,是尉窈和她母親趙芷!
元勰記得趙芷,要說趙芷能以將軍官職領兵,那是此女的確有本事,先帝在時就想提拔對方,可尉窈呢?才十幾歲的女郎,才進門下省不久,就把侍中元暉擠走了!
元勰陷入困惑,難道他重生之世,非他上世所在?
還是重生之世并未改變,有人先他一步重生,改變了朝堂格局?既然有這種可能,就得排除了,才能斷定是第一種可能。
正月初一朝議之事很少,很快皇帝下達旨意,沒有重要事務處理的朝官休沐至初五,期間不再議事。
朝官紛紛離開皇宮,元勰走在最后,目光定在尉窈背影上。
那就從他最懷疑的人開始查!
出來皇宮門,他吩咐府官:“你去司州署找一個叫茍起的,就說他欠本王的恩,要是不想還,那就永遠不用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