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聲過后,谷楷撒開狗繩,把刀從鞘里拔出一截,三名獄吏的武器是木棍,他們撐起手臂,只待一聲命令便撲上去搏斗。
孫土忽然吐一口長氣,整個人的精氣神全含在這一口氣里,他仰臉,看向睡覺的茅屋,他想著自己燒陶燒瓦半生,卻舍不得蓋大屋,鋪新瓦,不禁更生凄涼,淚從眼角淌落。
他看回谷楷,說道:“民不和官斗,我跟你們走,我跟你們走。”
獄吏把孫土雙臂綁起,谷楷走近窯灶,仔細看獵犬抓刨急嗅的位置。
看不出什么異樣,谷楷沒放棄,湊近鼻尖,一點一點深吸著氣聞。
聞到了,有胭脂或花露的香氣!是富人才用得起的,可留香數天。誰會把涂臉薰衣的香露留在窯灶外壁上?
這孔窯沒開始燒,谷楷把塞在灶孔的柴往外拿,一獄吏過來幫忙,孫土看此情景,知道躲不過去了,直接招供:“我殺了人,就在這個窯里。”
谷楷和三獄吏相視,皆猜測被殺之人很可能是失蹤的劉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孫土不等他們問,繼續交待:“今年六月,城西有一家富戶要甕,我在送貨的路上被一牛車撞倒,打碎了陶甕,雖然才摔破了倆,但這一趟算下來,我根本賺不到錢。”
獄吏剛要斥他別啰嗦,被谷楷搖頭制止,因為牛車撞人的手段,讓他一下子和浮橋南街吳伯安之死,以及押薛直孝進宮時,有馬車在銅駝街沖闖聯系起來。
獄吏把尸體從窯里拖出來了。
孫土咧開嘴,燥破皮的上下唇全是血口子,似笑更似哭,他指認著尸體道:“趕牛車的人,就是他。他說他叫劉大,愿把破甕的錢賠給我,還讓我把剩下的甕、獨輪車全搬到他的牛車上,他幫我送貨,又拉我去醫館看傷,最后送我回聞義里。”
“從此,我每個月總能巧遇他。”
“這世道啊,我只見過富人害窮人,沒見過幫窮人的。他以為……他以為他滿眼的瞧不起我、惡心我長相的樣子,我看不出來嗎?”孫土說著說著激動起來。
“我知道他接近我,肯定是要害我,可我不知道他想怎么害我?我家在這,我躲不開他啊!五天前,他又來找我,哼,做賊似的鬼樣子,我立即知道他要沖我下手了!”
“他以前從不在我這里過夜,那晚卻留下來看我怎么燒甕,第二天晚上我實在熬不住了,當著他的面裝睡,引他上當,果然,他想用甕砸死我,那就別怪我……”
普通人殺人,怎可能不害怕,孫土回憶到這,聲音忍不住發抖,鼻音加重:“我,真沒想殺他。是他逼我動手的!不然死的就是我!”
劉大是不是劉順,得回詔獄辨認,當下急需做的,是查孫土有沒有犯別的命案,好在獄吏牽獵犬把院落角角落落搜查個遍,沒發現可疑線索,獄吏又把所有堆放的甕都探查個遍,確定甕腹里均無刻字,
出乎谷楷預料的是,孫土說他制甕多年,非但自己沒接過甕腹里刻字的買賣,也沒聽說里坊其余陶匠在甕腹里刻字。
谷楷指著一類甕,問他:“在這樣大小的甕腹里刻字很難么?”
“這種甕留口不小,我覺得刻字不難,難的是我不認字。不過我可以現學,幾位官想要刻字的甕么?”
谷楷全當沒聽見最后一句屁話,再問對方:“聞義里最好的制甕匠人是誰?”
“我!整個聞義里,我制的甕是最好的。”
谷楷抿嘴,獄吏蹙眉,各個感慨生意人真是骨子里刻著生意經,都要坐牢了還吹牛呢。
獄吏分工,兩人找席子包裹尸體,一人把院里柴車上的柴卸掉,把空車拉過來。
谷楷則繼續問孫土:“剛才我們進你院,遇到一賣柴人,他姓甚名誰,也住在聞義里么?”
孫土搖頭道:“他叫柴郎,在爛瓦地還要偏東北的地方住,不過這是他自己說的,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那他常來賣柴么?”
“隔兩三天來一次。”
“他賣柴度日的年頭有多久?”
孫土:“不到一年。”
谷楷忽然想到一點,柴郎的身高身形,竟和眼前的孫土相仿!劉大要是活著,也和孫土相差不大。
再留在此沒有用了,他允許孫土背上厚鋪蓋和幾貫積蓄離家,待到了詔獄進行細審。
剛走出這條窄巷,追蹤柴郎的獄吏回來了,渾身濕透,凍得說話都不利索:“那人掉進渠溝里了,沒人敢和我一起救人,我水性不佳,只能在他掉下去的邊邊上找人,可是沒找到,他也沒飄起來。”
谷楷把身上的錢都給此吏,說道:“你挨家詢問,誰家有多余的寒衣,換上,買寒衣時順便打聽甕匠在甕里刻字難不難,最好問到有誰擅長這種技巧。聞義里離縣署近,你去縣署借人手再去撈人,就算死不見尸,也得在周圍打撈一遭才能定論。”
買寒衣肯定用不了這么多錢,剩下的大部分錢是用來給縣署小吏的,不然這寒冬臘月,誰愿真心出力。
谷楷一行人出來聞義里,沒看見另隊人,就押著孫土、載著尸體一起去東邊的爛瓦地。
爛瓦地可不僅僅是拋破舊陶器、瓦片的地方,還是洛陽城乞兒的會聚地。
“廷尉正——”
正好,此處的獄吏問完線索了,帶著乞兒頭目一起朝谷楷跑來,稟道:“廷尉正,這乞兒說他在此生活有兩年了,沒聽過、更沒見過在甕腹里刻字的。”
這說法和孫土的說法一樣。
谷楷嘆聲氣,想年前結案看來不行了,就這處聞義里,都得再來許多次,挨家挨戶查才行。
他不死心,問乞兒:“你走的地方多,可知聞義里外,城北這一片還有制甕好的匠人么?”
孫土插嘴:“外頭沒有制甕好的。”
乞兒“嘿嘿”笑,說:“拉倒吧,我雖不會制甕,卻知這不是啥精巧手藝,知道賣柴的柴郎吧,連他都會。”
真是峰回路轉啊,谷楷說:“我知道柴郎,你何時、從哪見過他制甕?”
乞兒指著東北方向,應道:“他在那邊搭了個茅棚,自己住,挺遠的,站這看不見,那里有個半埋地的小土窯,有一次我想偷……哦,我想去那邊走走,正好看見他把制好的甕從窯里往外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