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寡欲,遠離塵囂,確實能暫時屏蔽一些淺層的思維干擾,在修行初期頗有成效。”張之維話鋒一轉,“但這何嘗不是一種逃避?”
“你三一弟子在山中靜坐清修,個個仙風道骨,心若止水。”
“可如果帶他們下山,去那魔都的十里洋場走一遭,夜總會燈紅酒綠,大飯店觥籌交錯,歌廳舞廳聲色犬馬,這一條龍的體驗下來……”
他看向左若童:“左門長,你覺得,有多少能守住那份清凈?”
左若童沉默片刻,說道:“三一弟子的秉性,我是了解的,絕對算得上純良,沒有什么心眼,甚至可以說是單純,就連似沖和澄真也不例外。”
“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也有貪嗔癡恨,紅塵如虎,之維小友的這一條龍下來,能保持本心的只怕不多。”
張之維說道:“可以出世卻不能入世,這就是障礙,躲在深山里,算不得真修行。”
“當年三一祖師林兆恩,不也曾親自率弟子,配合戚繼光一起鏟除倭寇?”
左門長點頭道:“修行修行,不能只修不行,若倭寇重來,我亦當效法祖師,攜弟子下山歷練!”
張之維說道:“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也有大機遇,不僅是自己的生死,別人的生死也是一樣,會有收獲的。”
左門長點頭,又道:“對了,之維小友剛才說了小的思維操控,需要出世歷練,去游歷,去經歷。那么大的思維操控,應當如何應對?”
“大的……”張之維說道:“這就得看情況了,若根基深厚,本心澄明如鏡,意識高踞靈臺,縱使外在思維如同滔天巨浪,亦難撼動,但如果沒有,那就得看運氣了。”
“運氣?”左若童不解。
“對,運氣。”張之維點頭道:“左門長想必你也聽陸瑾說過,前些年我們曾一起出過一次國。”
左若童點頭:“確實和我說過,瑾兒曾言,你們借道西方魔法學院,抵達倫敦,鏟除為禍神州的洋人,又到達了一個全是修行者的小島,島中有一棵參天的神樹……聽聞已覺光怪陸離。”
張之維說道:“其實,那棵神樹就最擅長操控這第二套思維。”
“它讓島上的人一出生就是異人,但也控制了他們的思維,讓他們都供奉它,侍奉它,即便是畢生追求的道也是守護它。”
“也許很多的人覺得這些島民運氣好,一出生不用修行就是異人,但其實,他們都是倒楣蛋,沒有自己思想的提線木偶。”
左若童驚問:“竟無人覺醒反抗?”
張之維說道:“有的,后來,這島上突然出現一個人,他就突然醒悟了。”
“他看透了神樹的虛偽,以及奴役人思維的真相,所以他開始勾結外部勢力,想要推翻神樹。”
“他成功了嗎?”左門長問。
張之維搖頭:“到最后,他發現,原來自己之所以能醒悟,之所以產生推翻神樹的念頭,以及后面的種種努力,其實都是被神樹操控的,只是因為神樹想通過他的覺醒,來達成一些目的。”
左門長眼神一凝,久久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妄,此番處境,別說親身經歷,只是在腦中一想,就感覺到了絕望。”
張之維點頭道:“這個例子有些太極端了,其實,我剛才施展手段,讓那兩個走火入魔,陷入內景的術士重新清醒,也是通過影響他們的第二套思維辦到的。而他們之所以會走火入魔,其實也是被第二套思維所影響了。”
“第二套思維……”左門長沉聲說道:“一切妄念,都是第二套思維的影響對吧。”
說罷,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的一生,不也像那些被神樹操控的可憐人嗎?一生都在追求一個虛妄的目標。
不過,對比他們,自己還是幸運的,自己看破了虛妄,也看到了正確的道路。
左門長說道:“之維小友,除了去游歷,去經歷,去體驗紅塵百態之外,還有什么辦法可以磨煉自己的本我思維的嗎?”
張之維說道:“其實,答案早就有,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就是嗎?”
“只不過,先賢們說話,往往只會給你說怎么做,而不會告訴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左門長點頭:“確實如此,我也是這樣,用之維小友的話說,喜歡之乎者也,玄而又玄。”
“但其實,我并不是不想把事情說清楚,而是有些事情,本就很難說清楚。”
“而且,說了可能會帶來一些相反的效果,畢竟帶著目的地的行程,注定會少很多沿途的風光。”
“而有時候,沒有沿途的風光,是到不到目的地的,這其實考驗的是悟性,別人說的,和自己領悟到的,完全是兩回事。”
張之維點頭,就好像師父講道,悟性差的人,會覺得高深莫測,悟性好的覺得他在故弄玄虛,不說人話。
左門長說道:“既然是請教,我自然是希望之維小友明說。”
張之維點頭了點頭:“那我就直說了,但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和理念,不一定適用所有人,左門長你斟酌參考就好。”
“在我看來,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是為了提升本我思維,加強對自己的‘性’與‘命’的掌控。”
“掌控自己,掌控敵人,要是連性命都無法掌控,還談何修行有成?”
“而在掌控‘性’之前,先要掌控‘命’,也就是拒絕外在思維的影響。”
“比如天氣寒冷了,你能直接拒絕身體上的寒冷信號,如此一來,就算你光著膀子站在寒風里,身體也不會產生冷的感覺!”
左門長說道:“這一步,我很多年前就能做到了,維持逆生狀態是一種負擔,維持的越久,負擔越重。”
“但我已經可以無視維持逆生所帶來的身體上的負擔了,但心神上的消耗,靈魂上的負擔,我無視不了。”
張之維對此不覺得意外,能維持這么久,肯定是有些修行在身的,左門長的境界其實不低,只不過他以前一門心思的盯著那逆生第三重上,枉顧了沿途的風光。
至于他的境界……其實是在幾十年如一日的維持逆生中錘煉出來的。
即便他是迫于無奈,但這些磨煉卻是做不得假,即便是被動著前進,但也是在前進。
只不過,還是因為左門長對逆生的執著,讓他沒有注意到,沿途上的風景,真正的道。
左門長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嘆息道:“我還說,讓弟子注意沿途的風光,沒想到,我也犯了這個問題,知行合一,我還是做不到啊!”
“這確實很難,”張之維說道:“維持逆生所帶來的靈魂的消耗,是客觀世界存在的規矩和法則,不由主觀而變。”
“但主觀和客觀是對等的,在打磨到一定境界后,你可以選擇無視它,甚至更進一步,拒絕它。”
“當你拒絕了之后,客觀影響到的,就只是客觀上的東西。”
“你的主觀得以保全,這就是全性保真的更高層次了。”
“而到了這個層次,就不是放下了大千世界的誘惑了,而是放下了整個世界。”
“你放下了世界,就等于擁有了世界。”
“你和世界是對等的,世界能影響你,你也就能影響世界,甚至還能讓世界不影響你……”
論道論道,兩方有收獲才叫論道,張之維在給左門長說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對自己說。
這一刻,左門長就是他面前的一面鏡子,他在映照自身,也是在對自身的道進行梳理。
而剛才的那番話,前半截,是說給左門長聽的,后半截,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張之維話鋒一轉,點出關鍵:“左門長你雖然可以無視維持逆生帶來的身體上的痛苦,但對這其中的本質理解還不夠深入。”
“你沒有真正分析過,哪些是來外來思維,哪些是來自身體本能的生理思維,哪些是本我思維。”
“請指教!”左門長態度謙遜道。
張之維說道:“核心在靜,想象自己是一枝枯木,盤坐在靈臺之上,以無為姿態,面對紛繁的妄念,巍然不動,終獲自在。”
“自在的你絕不是枯木一段,自在的你,無不為。”
“這種狀態下,每一個念頭的出現,你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你都能分清楚。”
“這個念頭是發自本心的本我思維。”
“還是來自環境、他人、文化灌輸的思維,譬如成家立業,當大官,發大財,買大房……”
“亦或是來自身體本能產生的思維,比如餓了、困了、痛了之類的。”
“而我們修行的目標,就是錘煉純粹的‘本我思維’,削弱和甚至消除‘外來思維’和‘身體本能思維’的影響。
“舉個例子,我拿刀砍你,你感覺到疼痛,這疼痛是身體本能產生的思維,不是本我思維。”
“可能很多人會覺得,別人拿刀捅你,你不痛,有嘴硬的嫌疑。”
“再舉個例子!”張之維看向云霧繚繞的武當金頂:“你看那直插云頭的天柱峰,是不是覺得雄偉壯麗?”
“武當金頂,確實壯麗。”左門長點頭。
張之維繼續道:“但其實,它并不雄偉壯麗,它就一土堆而已,你之所以感覺雄偉壯麗,是外界景物刺激你的感官之后,在你的腦子里激起的外來思維。”
左若童一愣,這他還真不敢妄言,他相信張之維說的,天柱峰不雄偉壯麗這件事,但這是張之維的本我思維發表的觀點。
他分不清現在自己持有的觀點,究竟是本我思維,還是外來思維的產物。
張之維繼續道:“有些東西,暫時分不清,就不要強求。”
“高山流水,日月星辰,世界萬物都散發著信息,人生活在世間,本我思維會被這些無孔不入的外來思維浸染、同化。”
“久而久之,本我思維就會變得模糊不清,人甚至會迷失自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誰,自己身處何處,又要去往何處,這是極其危險的。”
“所以,修行更進一步,就叫修真了,這個真,就是我們的本我思維。”
這番話讓左若童沉默許久,這些道理中,有些他其實知道,他天天看古籍,很多都能說出個一二,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醍醐灌頂過。
書本上的道理,知道了卻不能知行合一,那和不知道沒什么兩樣。
這一刻,他深刻的感受到了,真玄門和假玄門的區別。
雖說修行上看著相似,但其實卻是南轅北轍。
雖然都在修行性命,但前者是為了輔助打磨本我思維,后者是為了有更強的體魄打磨術法。
目標不一樣,結果自然不一樣。
“修行數十載,竟不知我是我。”
左門長嘆息一聲,道:“王陽明在《陽明心學》中說,躲天意,避因果,諸般枷鎖困真我;順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一朝悟道見真我,何懼昔日舊枷鎖,世間枷鎖本是夢,無形無相亦無我。”
“這書我讀了不下百遍,以為貫通全篇,沒想到,現在才明白其中真意。”
“能真正明白‘我是誰’的人,萬中無一,能做到的,就是真正的圣賢了。”
張之維說道:“當了這一步,就算不是圣賢,也當得起一聲佛門的阿羅漢了。”
“到達這一步的,即便是現在的佛門,也寥寥無幾吧。”左若童道。
張之維說道:“反正被我轟殺的德宏法師是沒到這一步的,倒是全性妖人吳曼,在死前踏足了這一境界。”
“吳曼這人我知道,號稱莫名居士,曾三度出家,三度還俗,是妖人,也是奇人。”左門長感嘆道,“堂堂方丈沒有踏足的境界,一介妖人竟然踏足了,真是諷刺啊!”
他接著說道:“所以,從虛到神,就是達到‘見孺子入井而生惻隱之心’那樣純凈的本我思維,達到這種狀態,就能化后天構建為先天的渾然。”
“理論上來講,確實是可以。”張之維點頭,但轉念一想,這不修成馮寶寶了嗎?
他頓了頓,又說道:“但我覺得,這也是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