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天柱峰,滿山霧氣里,左門長攜兩弟子前來。
三人登上金頂,來到殿前廣場停步。
多年不見,左門長的狀態越來越好。
現在雖然還沒有回到曾經的青年模樣,但臉的褶皺已經撫平。
童顏鶴發,一襲白衣,豐神俊朗,一雙平靜眼眸之中,神瑩內斂,絲毫不顯神光,但張之維卻能看見,里面有先天一炁在流轉。
左門長的左右兩側跟著兩個青年,不是以往經常隨他行走的水云和長青,而是陸瑾和李幕玄。
張之維初見李幕玄時,他一身短打勁裝,腰別葫蘆,頭發凌亂,一副不修邊幅的江湖游俠打扮。
在現在,個子長高了寸余,一襲白衣,頭發整齊,眼神依舊有些倨傲,但卻是一副謙遜表情。
整個人的氣質與之前相比,更是有云泥之別。
至于陸瑾,因為是隨師父出門,他沒有穿西裝,而是一襲大袖白衣,神仙飄逸。
這些年,他一直在三一門,龍虎山,陸家三個地方來回跑。
因為同時有左門長和張之維的指點,他在逆生一道的進步很大。
現已經超過師兄水云長青不少,周身先天之炁足滿,氣勢如虹。
但因為領悟了陸家立世千年的風骨,反而讓他一身鋒芒畢露的氣勢逐漸變得內斂沉穩,如利劍入鞘是一樣。
三人連袂而至,清風徐來,自然而然,仙氣,俠氣,意氣交織。
雖然左門長自廢了三一門玄門地位,但無論是三一門,還是左門長的威望,都沒有絲毫的降低。
沒了玄門身份。三一門還是那個三一門,左門長還是那個左門長。
甚至因為逆生三重的能力曝光,讓前來三一門拜師學藝的人越來越多了。
畢竟得道成仙這種事,雖是每個修士都渴求的,但大多數人心里都有數,自己不是那塊料。
在這亂世之中,他們所求的,無非就是一個能安身立命的護身手段。
“左門長大駕光臨,貧道有失遠迎啊!”
紅臉老道上前迎接。
他本以為左門長會明日才到,卻沒想到,竟和天師一前一后到來,這讓他都來不及招待。
“李道友太客氣了,”左門長抬頭看向金殿,“壇儀莊嚴,道炁昭融,孫門長真乃我輩先賢,可惜,來晚一步,無緣請教一二。”
左門長嘆息一聲,這并非是客氣話,他是真覺得可惜。
武當門長的大名,他自然是聽過的,也曾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候,孫門長正在滿江湖的找人挑戰,在江湖上的名聲也是褒貶不一,敬仰他的視他如神,厭惡他的人稱他是魔頭,與全性無異。
他見到武當門長的時候,還以為武當門長會找他切磋指教。
卻不曾想,武當門長只是和他淺淺交談了幾句,便離開了。
沒有一起坐而論道,也沒有互相切磋比試。
這件事,這么多年了,他心里一直有疑惑,不明白武當門長為何如此?
但這次登頂武當,見到武當門長升仙之地殘存的昭昭道炁,再回憶起當時見面的情景,他突然就想明白了。
當年的武當門長,看起來四處挑戰,好勇斗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求術者。
但其實,他內里卻是一個堅定不移的求道者。
而當時的自己,看起來一心修行只為成道,是一個求道者。
但實際上,卻一個殫精竭慮,絞盡腦汁的求術者。
他又不是小天師那般喜歡大嘴巴的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沒什么論道的必要。
而切磋比試……
現在左門長想來,武當門長當時應該是動過這個心思的。
左門長對自我認知很足,不會高估自己,也不會小看自己。
當年,即便他錯把術當成道,但實力畢竟擺在那里,不存在沒有切磋的價值。
至于為何沒有付諸行動……
現在當事人已經成道離開,究竟是怎樣,已經很難說得清了。
左門長向來與人為善,他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測。
或許是武當門長看他拖著傷病之軀,若陷入高強度的比試之中,會讓本就虧空的心神和先天一炁更加虧空,所以,他并沒有提出切磋的要求。
想到這,左門長再次嘆息一聲。
他嘆息的倒不是當年沒有和武當門長切磋,他并不是一個好勇斗狠的人。
他嘆息的是,在自己撥亂反正,由術入道之后,卻沒能來一次武當,拜訪一下這位先行者。
紅臉道人見左門長一臉唏噓,雖不知其心路歷程,卻也能猜到一二,道:
“確實是遺憾,說起來,自從上次門長和小天師論道之后,便已有了成道之基。”
“那時,老道便知門長待不長了。”
“原本以為,他會等到這一輩的武當弟子成才再離開,卻沒想到,竟離開的這么突然。”
左門長說道:“小天師確實非常不凡,我也是承蒙了他的指點。”
說話間,他順著身邊兩個徒弟的目光看過去。
一時間,師徒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張之維的身上。
張之維也看了過去,四人目光相對。
“失陪!”
左門長對著紅臉老道點了點頭,朝張之維走了過去。
師父一動,站在左右的李慕玄和陸瑾連忙跟上。
他們一上山就看到張之維了,早就想去拜見了。
“之維小友,好久不見。”左門長笑道。
李慕玄張了張嘴,剛想開口拜見,卻被陸瑾拉住,師父和張師兄談話,他們這些小輩插什么嘴?
“左門長別來無恙?”張之維抱手笑道。
左門長道:“蒙小友掛念,昔年論道,承小友點破,至今受用。”
張之維笑道:“用師父的話說,我只是天生大嘴巴而已,說到底,還是左門長自身德行足夠。”
此話并不算恭維之言,看到左門長如今的變化,感受他體內流傳的炁息。
張之維就知道,指點左門長領悟圣人盜,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一般人修得了圣人盜,無異于饑餓了幾十年,從沒吃過一點正經食物的餓鬼,突然進了一個擺滿珍饈的自助餐廳。
很難有人能克制的住這種壓制了幾十年的欲望,本能。
他們往往會化身饕鬄,鯨吞四周的一切精炁。
能克制自身,不去吃人,就已經是很有意志力了。
而左門長,強行維持逆生狀態幾十年,自身虧空更嚴重,屬于都餓的要死的那種了。
但即便如此,當他進入一個滿地珍饈的自助餐廳的時候,卻還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去碰那些從未嘗過,卻對他有巨大誘惑力的美食。
而是費勁吧啦的從一堆美食里,選擇了最有營養,但最不美味,而且還限量的美食。
就好像張之維選擇三才之炁一樣。
當然,個體不同,所需的營養也不同,左門長所攝取的也不是三才之炁。
左門長因為積年累月的維持逆生,他的人體小天地虧空的厲害。
而人體小天地的基石是先天五行之炁。
所以,這些年,左門長一直在攝取天地中的五行精炁。
其他的天地精華,即便再有誘惑力,他也一概不碰。
就算要用,也只是作為臨時使用,并不會吸納進自身。
而先天五行之炁……這種天地精華雖然無窮無盡,但那是總量,如果分散到每一地,也不濃郁。
受制于個人吐納能力的高低,能吸收的就更少了。
再加上,吐納先天五行之炁的時候,必須要小心不能破壞了人體小天地內的五行平衡,所以效率更低。
但即便如此,左門長依舊耐得住寂寞,一點一點的慢慢恢復自身。
這也是為何左門長沒有立刻返老還童,而是每次見面狀態就更好一分的原因。
而到了現在,左門長基本也已經恢復到了應有的最佳狀態了。
以后,也不太可能繼續返老還童,恢復到他以前一直維持逆生時的青年模樣。
“之維小友客氣了,當年的論道,即便是到了現在,依舊讓我受益匪淺。”
左門長說道:“這些年,我常思當年和之維小友論道時,‘和光同塵’之開示,啟悟良多。”
“今見小友道相愈顯虛沖,足證玄功有成啊!”
神瑩內斂,天人合一的狀態下的張之維,一般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任何炁息,只覺得這天地里,仿佛沒這個人。
但左門長不一樣,他看見張之維,就好像看見了天地。
這是人體小天地幾近大成的表現,所以他才說張之維道相虛沖,玄功有成。
左門長和張之維在敘舊的時候,一眾武當道士的目光,也都匯聚在他倆身上。
兩人站在廣場邊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天人和神人。
不過,雖然仰慕,但眾人并沒有涌上去拜見,前輩們還在談話,他們這些晚輩怎么能隨意僭越。
張之維和左門長交談了一番,見師父走過來,便讓過了身子。
兩個老朋友見面,少不了寒暄一番。
張之維則是與陸瑾和李慕玄交談了起來。
陸瑾一臉高興道:“張師兄,我本來正準備去龍虎山呢,就遇上了這檔子事。”
“來之前,我還在想,你會不會來,沒想到,竟然真遇上了。”
說話間,他東張西望了一下,繼續道:
“唉,怎么沒看到二璧呢?這家伙沒跟來嗎?”
“見面時跟仇人一樣,恨不得刀兵相向。”張之維笑道,“怎么一會兒不見,又掛念上呢?”
陸瑾連忙否認:“這怎么可能?張師兄凈說怪壞,我才不是掛念他。”
“我……我是想收拾他,這家伙要是來了,我就能好好揍他一頓。”
“那你會得償所愿的,”張之維說,“二璧雖然沒跟我一起來,但他會隨呂家主和大璧一起過來。”
“原來如此!”陸瑾點了點頭,繼續道:
“其實,我們陸家也本打算來的,但想必張師兄也清楚,最近一段時間,我們那里在發動事變,亂的很。”
“我們陸家又和當地的一些勢力關系很深,這個節骨眼上走不開,就由我代表出席了。”
張之維點頭,他其實明白,陸瑾說自己代表陸家,其實是場面話而已。
陸家和武當的關系并不深,當年陸家老太爺八十大壽,武當都沒出人,沒理由武當門長仙去,陸家要千里迢迢的過來。
陸瑾此行,只是代表三一門而已。
李慕玄見張之維和陸瑾的談話出現空檔,連忙開口道:
“李慕玄,拜見小天師!”
張之維看向李慕玄:“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換身行頭果然不一樣了啊,有幾分出塵高人的氣質了。”
“這都多虧了小天師啊,若無小天師的幫忙,我也進不了三一門了!”李慕玄笑著說道。
他在其他人面前,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傲嬌樣子,即便這些年加入了三一門,性子有所收斂,但底色依舊如此。
可唯獨在張之維面前,他是半點脾氣也沒有,有的只有崇敬。
“對了,我記得,左門長不是只收你做三年的記名弟子嗎?”
張之維問,“現在三年之期早就已經過了,你怎么還跟在左門長身邊?”
說起此事,李慕玄神色一暗,過了一會兒,解釋道:
“三年之期到了的時候,即便心有不舍,我也確實下山了。”
“下山后,我便去尋了我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另一個授業恩師王耀祖,那三年,他一直在山下等我。”
“和他匯合之后,我又去見了一下以前的朋友,本想和他們做一個切割,但有些做不到,便只能勸他們改過自新,不再做惡。”
“那段時間,我也曾勸……師父建一個小門派,把手藝傳下去,我知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開宗立派,讓自己的手段流傳下去。”
“但他拒絕了,他說自己是全性,只要開宗立派,就是與黑白兩道為敵,是活不下去,這種事,只能由我去。”
“再后來嘛……老頭子突發惡疾,天人五衰,即便是找了名醫,也沒能救活。”
“埋了他之后,我兜兜轉轉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三一門,即便沒有身份,卻還是賴在那里不走。”
李慕玄撓了撓頭,笑道:“師父也沒趕我,我便一直住下了,這次來武當,師父沒叫我,也是我自作主張跟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