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倒是沒錯。
錢大康損壞監控的行為“幫助”警方鎖定了錢宇的嫌疑,而翻抽屜的行為也“幫助”警方找到了指控錢宇殺人的證據,深夜外出的行為,更是“幫助”警方找到了錢宇的作案工具。
站在錢宇的角度,他的父親確實幫了倒忙。
卓云不去和對方掰扯這些沒用的,抓到了就是抓到了,就算沒有錢大康,他也不可能逍遙法外。
盧政凱是經驗豐富的老刑警,而且陳益在專案組,此案偵破只是時間的問題。
審訊繼續。
錢宇表示,紀景福是碰巧撞上的,只能殺掉,他之所以沒有選擇將作案工具在外面處理,是因為沒想好該怎么處理,不管扔在哪都很容易被發現,再加上第一次作案的精神高度緊繃,這才先帶回家,準備第二天再說。
在他看來,警方的動作再快,也不可能一晚上就查到自己頭上,時間還是來得及的。
只是沒想到,父親在他回家后發現了不對勁,詢問無果后偷偷進屋翻看抽屜,找到了染血的匕首和衣服。
“那個時候,你在干什么?”卓云問。
錢宇淡淡道:“我在洗澡,身上血腥味挺濃的,聞著不舒服,順便把避孕套沖進下水道。”
毫無悔改之心,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卓云轉頭看向觀察室方向,單面鏡那里是一片模糊。
到現在為止,從錢大康家衛生間所采集的樣本中并未發現受害者DNA,說明錢宇身上應該是沒有沾到生物痕跡,或者已經沖刷的很干凈了。
無所謂,證據鏈已經很完善。
“繼續說,洗完澡出來后,和錢大康聊了什么。”卓云道。
此刻,錢宇臉上的淡笑難得有了收斂,微微低頭沉默。
父親終究是父親,面對錢大康的質問,面對錢大康得知真相的崩潰,當時錢宇的腦子有了空白。
他無法回答父親的問題,承認自己殺人后,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錢大康反復追問,錢宇始終一個字都不說。
為什么殺人?
他該怎么回答呢?那種無法遏制的沖動,多年來正一點點蠶食他的理智。
這一天,早晚會到來。
卓云:“你只做過這一起案子嗎?左右都是死,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連環殺人案的開端只是推測,可能不是開端,需要問一問。
錢宇抬了抬眼皮,對死亡并無反應,說道:“是。”
卓云倒沒有質疑,陽城的未結案件已經過了一遍,并未發現相同或相似的案情。
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只能說紀景福太倒霉了,這段時間剛好住在新頭鎮,剛好在保養車輛的時候遇到了錢宇。
若唐弘毅早點查到紀景福,死的或許就不是他了。
慘案一定會發生,區別只是受害者身份,錢宇的冷漠非常直觀,脫離了正常人的范疇,正如蘇盈所說,那場手術應該真的對他造成了極大影響。
但是,沒有證據能夠證明。
殺人動機,很難有一個確切的定論。
審訊沒有停止,卓云選擇間接方式,從心理角度,從思維角度,針對殺人動機的問題對錢宇再次展開攻伐。
“看到孩子,你是什么感覺?”
“很想……摸摸他們,很想……聽聽他們嗚咽的叫聲。”
“成年女性呢?”
“想盡情的摧殘她們。”
“你什么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高中吧。”
“高中的時候,你做過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喂過流浪貓,摸過流浪貓……殺過流浪貓。”
問到這里,卓云頓了頓:“怎么殺的?”
錢宇舔了舔嘴唇:“用刀。”
觀察室。
周業斌提到早年的那臺手術,指出醫生是否有可能出現重大失誤,難道他們不知道人的額葉杏仁核區域一旦受到損傷,后果很有可能非常嚴重嗎?
陳益沒說話,因為他也不知道,相關問題就不是刑警該管的了。
盧政凱猜測:“對醫生來說救命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他們也無法左右吧?蘇法醫也說暫時沒有權威科學能證明這一點,只是理論而已。”
周業斌微微點頭。
醫生救死扶傷,當年錢宇傷的很嚴重,能活著就已經很不錯了,至于后遺癥的問題……再嚴重的后遺癥,也沒有生命珍貴。
可是,紀景福一家四口死的無辜,這又怎么算呢?
深究起來,還是當年打人者的錯,如果錢宇沒有被打沒有進醫院沒有動腦部手術,后面的一切或者都不會發生。
但……再往前深究,如果錢大康沒有做情報販子,也就不會惹到仇人,兒子錢宇也就不會被打了。
因果循環啊,有因,才有果。
不知錢大康,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
黑色塑料袋上檢測出了錢大康的指紋,證據和錢宇供詞擺在了他面前。
面對這一切,錢大康老淚縱橫。
這次,陳益進了審訊室。
怎么說呢,錢大康這個人算比較特殊,畢竟是孟毅的好朋友,朋友的朋友,某種程度上也算……朋友吧。
“很遺憾。”陳益遞過去一根香煙。
錢大康顫抖著雙手接過,費了好半天勁才對準陳益遞來的火光,煙霧徐徐上升。
吸了一口煙,錢大康慢慢平靜下來。
男人對煙草的依賴,不僅僅有生理原因。
“你是什么時候發現錢宇不對勁的?”陳益詢問。
錢宇性格的改變非一蹴而就,作為朝夕相處的父親,錢大康應該很早就有所察覺,只是沒有過于在意罷了。
一個躺過ICU、動過大手術的孩子,痊愈后性格有了改變也很正常。
“哎。”錢大康長嘆,“當年從醫院出來這孩子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我也沒有多想,經歷了這種事他肯定需要時間走出來,卻沒想到他的改變……遠不止于沉默。
錢宇啊,小時候很喜歡小動物,也很有愛心,但動了手術后開始冷漠了,大街上看到蟲子會踩死,遇到流浪貓狗會一腳踹飛。
我罵他,他的眼神甚至讓我感到了一絲恐懼,到了高中才好點。”
陳益:“沒想過帶他看看嗎?”
錢大康:“看過,腦科和心理醫生都看了,沒用,這都是我的錯,我只能盡力去補償他。”
通過對話錢大康,陳益大概明白了錢宇的性格波動情況,像不規律的函數曲線。
起伏,回落,起伏,回落,最終在高中大學的時候突然拔高,最終演變成為無情的殺人兇手。
可能,和心理發展有關。
可能,和腦部創傷有關。
總之,悲劇發生了。
陳益:“你覺得,錢宇的改變和那場手術有關系?”
錢大康沒有否認:“只能是那場手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越說越魔怔,審訊室只剩下重復的默念,陳益不再多聊,轉身離開。
張門海的事情也問清楚了,那天晚上的確是錢大康故意灌酒,在張門海神志不清的時候,聊起了早年的“往事”。
當然,“往事”是錢大康瞎編的。
“你忘了?我以前和你聊過啊,出賣我的是一個叫紀景福的家伙,好好想想是不是?”錢大康篤定。
張門海在迷糊中隨口附和:“哦哦……有點印象,真不是東西啊。”
篡改記憶,比強加記憶要容易的多,不得不說錢大康還是有點小聰明的,可能他沒指望真的能成功,只是想為兒子多做點什么,彌補對方當年所受到的無妄之災。
包庇罪,錢大康需要在監獄待上幾年了。
他或許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兒子的一生已經迎來終點,他人生的意義也同樣失去。
鑒于兩人都未曾提起錢大康妻子,也沒有線索指向對方參與包庇,專案組在經過問話之后,將其排除在了案件之外。
三天之內,案件偵破,專案組所有人終于可以放下高度緊繃的神經,隨之而來的是濃濃的疲憊感和困倦。
在這三天的時間里,大家幾乎沒怎么睡過覺,偶爾打個盹就算休息了,這對身體是一個極大的負擔。
沒辦法,刑警就是這樣,遇到案子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
盧政凱也累夠嗆,讓眾人該休息的休息,該好好吃飯的吃飯,滿血復活后,還要繼續準備迎接未來新的挑戰。
特案組六人最后看了一眼已經審訊完畢的錢宇,告別刑偵支隊離開了市局。
不知為什么,當查到兇手是錢宇的那一刻,騰大斌他們心中的那團火沒有點燃,想象中對兇手的憤怒并未如期而至。
可能,兇手形象和他們預想中有很大不同,以為是個變態,沒想到比變態還要冷血的多,簡直可以說沒有任何感情,只剩下微弱的血緣親情。
對待這樣的人,升不起憤怒,取而代之的是讓自己都覺詭異的平靜。
大概是感染力的緣故吧,兇手對所作所為毫無波瀾,殺人如吃飯喝水那樣簡單,絲毫不覺得后悔,相應,騰大斌幾人也不由得對兇手毫無波瀾。
他們不是在看一個人,那只是有著人類思維的殺戮機器,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欲望,為殺而殺。
“他要是在國外,應該會有很多勢力組織喜歡吧。”說話的是騰大斌。
一個沒有感情、沒有恐懼的人,太適合作為工具了,就算忠誠度無法保證,總會有控制的辦法。
陳益:“見過?”
騰大斌搖頭:“沒有,我見的……都還算正常人。”
第二天陳益去了麗致,錢大康的事情,需要讓孟毅知道。
得到消息后,孟毅有些愣神,下意識在腦海中捋了捋,確定之前給經偵支隊幫忙和當前案件沒什么關系。
就算錢大康沒有提供線索,錢宇還是會殺人,紀景福全家還是會死,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這是相互平行的兩件事,不存在交點。
“為什么呢,錢宇和紀景福有仇嗎?”孟毅無法理解。
陳益慵懶的靠在沙發上,說道:“可能,和早年的手術有關系吧,腦部手術,誰又能說得清楚。”
孟毅似懂非懂,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嘆息錢大康一家的遭遇,也嘆息無辜受害者的死。
“說到底還是錢大康自己種下的因,他現在內心相比非常后悔。”孟毅意識到這一點。
得罪人的活,能不能全身而退真的看運氣。
自己倒無所謂,重要的是家人。
這件事,為某些灰產敲響了警鐘,當錢好賺的時候,你要警惕其背后隱藏的反噬,賺錢越快,反噬越大。
挺過了反噬,才是大家眼中的成功。
“后悔是肯定的,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中最不缺的情緒就是后悔。”陳益晃動手中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孟毅:“你也有后悔的事?”
陳益笑了:“廢話,我又不是神仙。”
孟毅:“聰明的人,后悔總要少一些,準備什么時候離開陽城?”
陳益:“這兩天吧,年前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我們過年再聚。”
孟毅點頭:“嗯。”
馬上步入十二月,說快也快,年齡越大越覺得時光飛逝,身上的責任多了只顧著往前走,卻忘記停下來欣賞當前的風景。
成年前為自己而活,成年后就是為他人而活了。
今晚陳方兩家約著一起吃飯,久違的家庭溫馨。
明年夏天,兩家孫子就要出生了,這是雙方老人在今年明年最期待的事情,沒有之一。
酒過三巡,方松平鄭重宣布孩子的名字已經取好,引來了其他四人的強烈好奇。
距離分娩還有六七個月,超前的有點過了,其實可以再沉淀沉淀,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不可說啊,明年你們就知道了。”面對幾人的詢問,方松平笑而不語,似乎對自己所選的名字頗為滿意,賣起關子。
看著方松平露出對賭勝利者的笑容,陳志耀嘴角微抽,對名字質量深表懷疑:“還沒出生你就取好名字了?男女區別怎么辦?”
方松平兩個字解釋:“通用。”
陳志耀:“……”
沈瑛:“……”
她白了一眼自己丈夫,當初就不該讓兩人用對賭的方式決定命名權,搞得現在這么被動。
陳益和方書瑜相互對視,也有種不祥的預感,不過以方松平的學識和地位,應該不至于看上陳大炮、陳翠花這種名字。
突然間,外面響起了路人的呼喊聲,陳益下意識轉頭,警察的條件發射讓他立即站起身來到窗前。
目光所及之處,是飄起的小雪。
雪的浪漫和記憶,讓所有北方人在第四季度都很期待下雪,原來剛才的呼喊是歡呼,有點反應過激了。
方書瑜也走了過來,看到外面的飛雪,她目光亮起露出笑容:“真好,年年見,卻年年都是驚喜。”
陳益不知在想什么:“今年的雪,有點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