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涉海篇55·“誰殺死了知更鳥(終)”→、、、、、、、、、、、、、、、、、、、、、、、、、
時鶯。
她的歌聲壓制了菲尼克斯,她的歌聲致使明倒下。
她為一己私欲吞下白石頭,她聲稱自己與高尚的祖先不同。
裹在污泥里太久,她茍延殘喘,她腆臉堆笑,她滾入貧民堆,她俯身賣笑,她渾身泥漿,她抱腿求生——受過這世界這么多苦,從沒享受過一天夜鶯的高貴,憑什么要她出身淤泥,仍保持高尚之心!?
憑什么,要她仍然純白?
“少年淚,敲打著窗沉默,心上人,只愛紅焰如火”
時鶯仰頭大笑,笑聲尖銳刺耳,蘇明安這具軀體支撐不住,不停吐血。
他凝出冰劍,一步步向時鶯走去。
菲尼克斯被壓制倒地,明七竅流血,能結束這嗜血歌聲的唯有他,再不停下,他怕是會有無法挽回的靈魂損傷。
“她覺醒了先祖的罪孽血脈,她已經被臟污的先祖污染,神智混亂了!”菲尼克斯喊道。
時鶯狂笑著,臉色猩紅,眼神瘋狂,已是失去自我。
獲取強大的力量,卻也被強大的力量所害……
蘇明安已經見過許多如此貪心之人。
上一次,她陷入瘋魔后,是被誰殺死,奪走了白石頭?
他要提防這個暗中之人,有可能是暗中窺視的玩家,甚至有可能是天裕本尊,還有可能是神出鬼沒的諾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歌聲尖銳入耳,蘇明安腦中嗡鳴,眼眶一熱,也開始七竅流血。胸中翻騰著強烈的惡心與飽脹,血管像是要硬生生被歌聲捏破。
殺死她后,他要第一時間取走她心臟的白石頭,并喚出卡牌祈晝和徽紫保護,防止有人黃雀在后……
他舉劍。
痙攣的手指顫抖著,身體疼痛不已,像是纏滿了帶刺的血荊棘,幾乎耗盡意志方能前行。
“花園里白玫瑰多,卻沒有她要的那抹”
“夜鶯想,用我歌喉,換它灼灼……”她的神情愈發瘋狂,恍若瘋子般雙目赤紅引吭高歌。
他靠近時,聽見她的心聲,只聽見——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殺殺殺——)
一片混亂、凌厲、瘋狂、入魔之音。
她確實失去了自我。
太過黑暗的人生,讓她成為了一只邪惡的夜鶯。這怨不得她,畢竟這世界從沒有善待過她。
那雙血色的眼眸里,燃燒著一種毀滅性的、玉石俱焚的光芒。
曾經在污泥里打滾、在貧賤中強顏歡笑、在絕望中抱腿求生的屈辱,此刻統統化作了她憤恨的燃料。
蘇明安拄著冰劍,一步一步踏在震顫的廢墟之上,口鼻溢血,視野血絲模糊,耳膜劇痛,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顱內攪動。
“呲啦——呲啦——”
冰冷的劍鋒拖曳在碎石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盯著眼前這個狂歌喋血的、如厲鬼又似瘋魔的身影,冰冷的劍光映著她滿是血污、瘋狂大笑的臉。
忽然,他注意到她在懷里掏著什么東西,似乎想掏什么道具。
……不要再猶豫了,她已經背刺了他兩次了,再猶豫便是對大局的不負責任。
顧忌她可能會掏出什么威脅性道具,蘇明安果斷出劍,刺向她胸口——
“天快亮,玫瑰紅得如火”
“少年他,驚喜摘下花朵”
血液自七竅流出,強烈的歌聲精神刺激令他將近暈厥,五感再度混淆,他視野模糊,看她如看粉發人。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是哭是笑,是怒是恨,他這一劍刺出,終結了她的界主未來,終結了她懷抱無盡財富的夢想,終結了她的生命,她應當是恨他的。
面具遮掩了她的臉龐,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劍尖前指,刺穿她心臟的那一剎那,血液濺上他臉龐——
那一瞬間,他望見,她掏出的,不是任何殺傷性武器和道具,而是——
一顆錫做的心。
“我唯一一次做手工,是在小時候,那時老爸還沒有變成一個酒鬼,他帶我出去做手工。”天鶯垂頭微笑著,臉上有稀缺的幸福:“我手笨,只能做成這么一個粗陋的愛心,我不喜歡這個圖案,太天真,好像我有多少愛似的。”
蘇明安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眾人的喧囂在他耳畔肆虐,是透過鏡頭的聲音——“夜鶯都是叛徒!”“母神的忤逆者!”“背刺的小人時鶯!”——恍若疾風在他們四周肆虐、撕扯。
不對。
她的先祖并非邪惡之輩。
所以,她也許不會因為覺醒了先祖之血,就失去自我,成為瘋魔。
所以,她是……
“咔——噠!”
刺穿胸口的那一剎那,他幾乎貼著她,睫毛離她的面具極近。
那一瞬間,她的面具破裂,露出一張清澈柔軟的臉龐,一對明亮如水的眼睛。
“……呀,小山竹真聰明。”
她是,清醒的。
時鶯確實騙了蘇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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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開始就知道,白石頭是無法引爆的。
分出一部分能量引爆,白石頭還能安然無恙……哪有這么好的事。真要能這么做,她也不至于一路被菲尼克斯挾持至此。
唯一的解法,她冥思苦想,只想到一個。
唯一能同時擊敗粉發人、菲尼克斯、明的解法。
蘇明安受制于天裕軀體,最多只能與菲尼克斯持平,他明面上的戰力,根本不夠,結局只有失敗。
但是,有一個解法,可以破此局……
廢墟之下,蘇明安睡著后,時鶯靜靜望著他的睡顏,輕輕數著他的睫毛。
(哼……這家伙真好看啊,不過,我必須離開了……)時鶯嘆息一聲,從廢墟縫隙里擠了出去,撿起了白石頭。
(滾滾,我要做一個超級厲害的事,你愿意配合我嗎?)時鶯比劃著粗糙的手勢。
(滾滾是什么啊!……算了,我聽你的就是啦。)白石頭扁了扁。
時鶯帶著白石頭,瘸著腿,走向了菲尼克斯。
“不死鳥大人,我投誠啦!”她帶著笑容,滿臉討好。
——能同時擊敗三人的辦法只有一個。
她假意投誠,趁著三人齊聚,立刻吞掉白石頭,覺醒祖先的夜鶯血脈,如此一來,她身為夜鶯可以天然壓制菲尼克斯這個不死鳥,且夜鶯的歌聲天然壓制精神極差的明,不需要激烈的作戰也可以保證勝利。唯一的變數只有粉發人。
而蘇明安所想的,時鶯為了一己私欲吞下白石頭,高歌壓制眾人后攜款逃跑……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因為。
“因為這是‘決絕之音’,我們夜鶯一首唱完,就會死亡。”天天飛向高空,笑著:
“茜茜姐,我已無法停下歌唱,卻能為你們擋下最后的刀劍……愿你們以后再也不是誰的故事,再也不是耀光母神用來試點的‘同人文’,你們可以擁有新鮮的空氣與真實的未來,你們能成為自由的夜鶯……!”
茜伯爾眼神閃動,無法不為眼前這一幕動容,她輪回無數次心且冰凍,眼前卻是無法回溯的死亡。
指尖的溫度溜走,她伸手,卻只握到滑走的衣袖。
懷里白石頭的滾燙溫度,令她不得不停下腳步,望著瘦削的夜鶯高飛而去,撲向烈焰般的祭臺——
飛蛾撲火,不外乎是。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漆黑窒息的地方,回到了漫長的疼痛。歌聲令血漫上她的眼睛,堵塞她的喉嚨。
“天天……!”
膽怯的夜鶯族紅發少女高高舉起手,唱著封長沒唱完的終曲,她像個女王一樣仰起頭——
眾人!這終曲不必哀嘆,以歡呼為我等加冕!
雙重的夜鶯含笑重唱,待新枝刺破這長夜幽暗——那時節,再無假笑掌聲如潮!
待到來世,待到夜鶯的子孫后輩誕生,不再畏懼于強權——
“我們”定要成為高傲耀眼的夜鶯!
不再是“天天”這個單調的名字,我尚未成年,族里還未給我起全名。
我要叫“天鶯”!要將那族名,刻在我的名姓之上!
——“當她高高在上,當她無懼死亡,當她向一切不公與屈辱亮槍,她是夜鶯!她是夜鶯!她是天際高高翱翔的天鶯!”
“圓圓,那個機械人告訴我,只要我吃了你,就能成為界主哎。”走在廢墟之上,時鶯小聲問白石頭。
“騙人的,那是機械人想騙你破開防御。”白石頭搖晃著:“你就算吃了我,最多幫你覺醒一下先祖血脈。真要去當界主,你一沒背景,二沒幫手,就算坐上去,很快就會死翹翹的。”
“先祖血脈?是什么?”時鶯愣了下。
“嗯,應該能幫你打敗那三個壞蛋吧。”白石頭說。
“這樣……”時鶯想了想,抿了抿唇:“那我吃了你后,要怎么把你弄出來?”
“呃,不行啊,我會進入你的心臟,要把我拿出來,你只能死啊……”白石頭頓時搖了搖頭:“太可怕了,雖然你騙過我,但我不想看你死啊,你不要這么做……”
時鶯靜靜走了許久。
她忽然回頭,笑著看向白石頭:
“圓圓,我們做個約定怎么樣?”
“什么?”
“如果我以后為了保護你,必須說謊。我就對你眨兩下眼睛,你幫我遮掩一下。”
“你還會保護我?你這個騙子,我才不會再相信你呢!”
“哎呀,約一下嘛,又不損失什么。”
“唔……好吧好吧,最后相信你一次,要是你再騙我,我真的會扁扁地走掉……”
(圓圓的能量很多,引爆一部分,可以造成恐怖的爆炸,它自己也不會死掉,再加上你的戰力,完全可以一試!)時鶯對蘇明安說。她朝白石頭笑了笑,眨了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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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安詢問了白石頭是否可行,白石頭認可了。
——白石頭最后一次相信了它的“好朋友”,為她作了偽證。
——而“好朋友”,最后一次,沒有背叛它。
夜鶯其實沒想著自己有多高尚,也根本不是甘愿犧牲。
要是不用死,她當然不想死啊。還有那么多美食珍饈沒能享受,還有那么多好看的帥哥美女沒能接觸。
但是,三頭虎豹豺狼的圍攻之下,她知道了太多,必然活不下去,就算投誠也毫無生機,菲尼克斯不會放過她這個投誠者。
唯有此計……
唯有此計,能破圍困之局。
欺騙小山竹也是無奈之舉,要是讓菲尼克斯看出她和小山竹是一伙的,肯定會全力攻擊小山竹,不會容許小山竹近身取石。
所以,與其死得毫無意義,還不如吞下白石頭,搏上一搏。至少,可以保證……她的名聲會變得很好,她死后也能獲得很多錢。
“小山竹,你拿走白石頭后,定要為我補償足夠的財寶……”她口中高亢的旋律陡然拔升,撕裂了天穹的云層!
如此恐怖的歌聲,卻繞過了他,只等他刺下那一劍。
沒了歌聲影響,他的五感漸漸恢復,聽見她的話,笑不出來。
她怎么還在考慮財寶的事啊……
“起碼要莎爾幣,可以買下一座大莊園,種許多小麥,這樣就有吃不完的面包……嗯,還要買很多很多柴火,就再也不會冷了……”
歌聲與狂笑轟然交匯,時鶯的笑容扭曲而猙獰,大量的鮮血從她口中、鼻孔、甚至眼角瘋狂涌出,將她蒼白的面孔染成一片猩紅可怖的面具。
“然后建一所福利院,把那些酒館里的女孩都接回來,她們有的才十三四歲……還可以上學,這大概需要5000莎爾幣……”
她歌唱著,面目猙獰如鬼神、流血如惡鬼,嚇得鏡頭外的孩子們心驚膽戰,大哭出聲。
“壞夜鶯!這是壞夜鶯!”孩子們大哭著:“壞蛋!壞蛋!”
“還有救助基金,用來救助那些和我一樣的孩子……只要80莎爾幣,就足夠一個家庭溫飽……”
殘陽如血,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極長。
她腳下是傾倒的樓宇骨架、破碎的昔日榮耀,以及無數水泊里的夜鶯倒影。
將墜未墜的日頭,懸在支離破碎的樓宇骨架上,像一顆碩大、凝固、行將耗盡心力的血珠。
蘇明安握緊劍柄,指向她心口的白石頭。
他知道是自己精神狀態跌落,再度混淆了五感,眼前的是時鶯,可他已經看不清她的神情。
就連她的嗓音,都隨之顛倒、扭曲。
“愚蠢的小山竹啊。”
他的耳邊滿是顛倒逆轉的聲音,仿佛無數個錯誤,可他卻自己在翻譯——
——聰明的小山竹啊。
她的身體在歌聲中劇烈地顫抖、痙攣,仿佛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肌肉都在為這力量哀鳴。
“你快滾開!”
——取走那顆白石頭。
“別以為刺穿心臟,燒毀我的翅膀,就能殺了我!”
——夜鶯族唯有刺穿心臟,烈火灼燒羽翼,方可死亡。
“快滾!我是不會死的,白石頭也是我的,你別想搶走,它是我的私有財產,才不是獨立的生命!”
——我已唱響‘決絕之音’,為你壓制眾人,你取走白石頭后,我仍能存活一段時間,我會停止對你的壓制,你趁機帶著圓圓逃走。
“我會成為界主,我會擁抱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我會成為大富婆——!”她的眼神貪婪而自私。
——不。
蘇明安透過錯亂的五感,往前看,望見一雙流著淚的眼睛。
你在說謊。
你根本不是邪惡的粉發人。
是我的聽覺,我的視覺,我的觸覺——一齊欺騙了我。
它們,讓我以為你是令人痛恨的追殺者,讓我以為夜鶯是邪惡的夜鶯。
我的五感會被顛倒,你的好感也會被逆轉。我們的相遇、相知,本就是無數個顛倒的錯誤組成。
但事實上,人類的聽覺會有疾病,人類的觸覺會有偏差,人類的觸覺會騙人,我……我的大腦,被它們所蒙蔽,所欺騙、所逆轉。
正如歷史可以篡改,雕像可以損毀,英雄可被污蔑。
正如,夜鶯成為了不能歌唱的夜鶯。
報時的鳥兒被殺死,從此以后森林不再有準點的光明。
但,我的心告訴我,
你是一只善良的夜鶯。
“愚蠢的滅世主,你去死啊!別想奪走我的財寶!快去死啊!”
——善良的救世主,蘇明安,我知曉你的信譽,知曉你的善良。當今之計,唯有此法能保全。
“快放開我,滾開!忘了我的那些財寶!”
她露出微笑。
——別丟下我,別忘了補給我死后一份不俗的財寶。
穹地的夕陽垂得更低,仿佛已經燒融了天地的邊界,行將熄滅于暮色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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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在墜落,她唱完了最后的歌曲,視野逐漸昏黑:
“從前在族里……爺爺奶奶說,感覺日子永遠也過不完……”
她望著遠去的熱氣球,望著茜伯爾含淚的雙眼:
“后來才發現,原來親近的人會變老,房屋會倒塌,面包會發霉,曾經以為無所不能的爸爸媽媽也會死去……”
“原來,這世界變了那么多,原來,黑墻也是能躍過的……”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拿出一個金色向陽花發繩,甩給茜伯爾:
“茜茜姐……咳咳!這是族長最后給我的……傳承之物。他讓我……時機合適,就交給你……”
“你出去,把這發繩埋進土地里……它的本質是一顆金色寶石,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等到一個允許夜鶯歌唱的年代……它會從土里冒出來,被后人撿到……”
她閉上雙眼,血淚滑過臉頰,紅發輕輕飄起,滑過天際。
胸口無比疼痛,心跳漸漸消減,她的耳畔,仿佛響起封長最后的聲音:
“以后,自有一個理想的時代,會有一位或數位理想的界主,他們是光輝正義之人。他們允許我們歌唱,允許我們頌唱大膽的歌謠,允許我們高聲贊頌自由。”
“不需要澆筑血與火,也能得到公平與正義。”
“等到那樣的時代,你們便去盡情高歌吧。而我們,將以心血染紅玫瑰。遲早有一日,會有人翻開歷史上的這一頁,見證我們的故事,為我們平反。”
——時鶯,她繼承的并非先祖對于滅族的仇恨,并非先祖對于母神與女皇的憎恨與絕望。
——而是“傳承”。
她繼承的,是先輩的理智與清醒。
所以,她不會因為覺醒血脈失去理智,菲尼克斯錯判了她的決心,也錯判了夜鶯族的善惡。
但屏幕外的觀眾們相信,他們相信夜鶯是污穢的種族,相信時鶯被先祖污染失去了理智,相信菲尼克斯勝過時鶯,相信耀光母神勝過夜鶯。正如……某些世人相信第八席勝過蘇明安。
——誰殺死了“知更鳥”?
“殺死呂樹,再殺路,摧毀高塔……這世界就沒有神了!沒有神再能壓制我們了!哈哈哈哈!”
“祖母……”時鶯仰起頭,胸口流下鮮血。
她頭上的向陽花發繩,是她祖母小時候撿到,留給她的。
她握著發繩,仿佛在回應遙遠的時空之音:
“祖母,一代又一代,百年又百年……我等到那樣的時代了,我遇到這樣的界主了。”
“小世界的。”她望向蘇明安。
“伊甸園的。”又望向白石頭。
“在未來,他們一定是光輝正義之人。他們允許我們歌唱,允許我們頌唱大膽的歌謠,允許我們高聲贊頌自由。”
“即使我不再高貴,即使我滿身骯臟。即使我是一只……壞夜鶯。”
三百族人當著世界的面,高潔傲岸地歌唱。
一個小夜鶯當著四個人的面,丑陋猙獰地歌唱。
偉大與卑微。
滾在泥漿里的動物,它們給自己抹上黑泥才能活下去。
“唰!”
胸口劍刃拔出,時鶯滾落在泥漿里,失去了所有力氣。她咳出鮮血,全身寒涼,冷得發顫,卻感到有人把她抱在了懷里,胸口的白石頭被接住。
一滴,兩滴……
溫熱的、滾燙的……是雨水嗎?下雨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滿是泥漿和雨水的貧民窟,大人們會捏住她的耳朵喝罵,路過的野狗也會欺負她,肚子常年累月餓著,只能喝臟水、吃草根充饑,每當天冷了,雨水落下,家里的小棚子遮不住雨,她就會被爸爸媽媽趕出來淋雨,冷得全身關節痛……
可這雨水卻是溫熱的,身上也不痛了。
溫柔的手掌撫摸在她額頭,隨之是一個低而悲憫的聲音:
“……我會修正一切,我會救贖你。”
我不會讓你死去,是我誤會了你,你的背刺是光榮的,你的欺騙根本不算欺騙。
“不。”她卻喘息著,隱約摸到了他的頭,軟綿綿的,像摸一只小山竹:
“你知道的,再來一次,我們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我可能會死得更慘,甚至沒有人知道我因何而死……”
蘇明安想起她的上一次死亡,抿起了唇。
“至少這樣,我有很多很多名聲,很多很多錢,很多很多愛……”
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幾乎被風吹散,卻帶著一絲熟悉的、慣常的嗔怪意味:
“你不知道吧,小山竹……心聲也會騙人。只要不斷催眠自己,不斷重復一個概念,那些雜音就會消失……就像你不斷重復拯救一樣,你催眠了自己,我也是。”
“所以,剛剛我不斷重復‘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個概念……你就聽不見我真正的心聲,你就可以不必猶豫地刺向我了……”
“遇見你這個人,我真的很高興,就是太倒霉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被你聽見心聲,我就會臉紅……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你睡覺,我就覺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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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什么是愛……攻略那些人的時候,我也感覺不到愛……”
她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他臉上,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牽動唇角:“但是看見你……我覺得特別開心……”
“就像看見我養的一只貓頭鷹一樣,特開心,忒開心……”
“要是我一開始就不把白石頭送給實驗室,就沒有這么多事了……中途折過來費那么大盡,把它搶回來,真是多此一舉。”
“我是個‘壞小偷’,到最后,卻是個……‘好騙子’。”
她望著他,看得很慢,也很仔細,眼里有著小小的他,生怕看錯了,看漏了。
仿佛她的眼里,倒映著許多許多。
“我只是為了自己私欲,為了成為貴族,為了被萬人追捧,而不是什么無私的忍辱負重的原因……才這么做。”
“要能活下去,我才不愿意這么干……”
“我是一只……一點也不高尚的……夜鶯……”
“我聽說……你……是奧利維斯……被你記住,就能永生……”
風早歇了,連煙塵也落定了。
她的眼睛瞇起一線,望見一張眼眶通紅的面容。
夕陽絢爛的光輝從側面灑落,勾勒著她蒼白的輪廓。
這一瞬間,蘇明安清晰地看到,一個顫抖的笑容,在她染血的唇邊緩緩綻放開來。那笑容,像一朵在晨露中終于舒展開全部花瓣的花苞。
“那你……”
……記住我了嗎?
她的表情是恐懼,沒有蘇明安同伴們的那些釋然與解脫。
淚水不間斷順著臉頰落下,苦澀的淚水將他的衣襟很快打濕,她恐懼地雙眸顫抖,恐懼地全身發顫,恐懼得覆住了他的后腦。
她緊緊咬著唇,努力地喘息,抓緊了他,血卻越流越多。
她與那些偉人不一樣,她分明是害怕的。
所以——
祈晝繼續觀察:“表情很恐懼……可惜了,這樣穿胸而過,最后應該還掙扎了一段時間才死亡。懷璧其罪,她要是不起貪念吞下白石頭,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上一次,她的表情恐懼,不是因為她畏罪,而是,單純地對死亡感到恐懼。
他見過太多偉人,所以忽略了——
常人怎能不對死亡感到恐懼?
“鋼筋的另一側死死固定在墻上,所以,她應該是被人拋過來,扎到鋼筋之上,順著沖擊力落下,鋼筋從后往前捅穿。”祈晝分析道。
——所以,她一開始就知道白石頭沒法引爆,唯一的解法只有她自己吞掉白石頭覺醒血脈,才能擊敗三個人。
所以,上一次蘇明安看到的死亡畫面,不是誰把她扔到了鋼筋上,而是蘇明安那時不在,天裕實力不濟無法下手,時鶯吞掉白石頭后,脊背對準鋼筋,自己從后向前捅了進去,強行自戕,取出白石頭交給天裕帶走。
——誰殺死了“知更鳥”?
并非任何人。
在《夜鶯與玫瑰》的故事里——從來不是誰殺死了夜鶯,而是夜鶯,用自己的胸口,染紅了“枝頭”。
是知更鳥自己,殺死了知更鳥。
月光下,夜鶯在輕輕說,少年啊,別讓真心錯過
你要的最紅玫瑰,寒冬里難尋一朵,除非用,最熱的歌,換它顏色
少年淚,敲打著窗沉默,心上人,只愛紅焰如火
花園里白玫瑰多,卻沒有她要的那抹,夜鶯想,用我歌喉,換它灼灼
飛向那,荊棘的枝頭,用胸口,捂熱那尖刺如火
她知道自己會在新世界的筆下重生,即使那可能并非她自己,夜鶯族也能因此正名——她不需要坐上界主之位,用強權為夜鶯強行正名,那和被殺死的知更鳥有什么區別?
她必須真正做一件能被正名的事,讓人們在枝頭為她歌唱。
這件事,只要被蘇明安這位救世主記住,她就會成為無比偉大的人。
她要的,是名聲,是財富,是后世頌揚。
——她將成為響徹整個未來世界的歌者,被救世主由衷贊頌。
“菲尼克斯做了一件蠢事,要是沒有這個攝像頭留痕,我說不定就不想犧牲了。但有了這個攝像頭,我不想坐上界主之位后被罵了。被那些網友罵,真的很痛苦……”她哭著說:“別忘了……別忘了把我的事跡傳出去……”
她的理由令人哭笑不得。
并非是為了全然的高尚,而大部分出于私心。
出于私心……做出了高尚的行徑。
她一次又一次推開他,提及追殺的時候、故意哄他睡著的時候……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向她走來,化作白團,化作天裕。
幸好,她是夜鶯。
幸好,她有咒火花,幸好,她愿意。
幸好,她是一個自私的“小人”。
她微微歪著頭,像在憧憬一個泡在金幣里的夢境,瞳孔深處的最后亮光開始暗淡,聲音也低至微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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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覆住他的后腦,顫抖低語。
所以……蘇明安,帶走我心臟里的石頭吧。
然后,為我,為我族正名吧。
讓我爸爸的那一份難得的善良,如電流般涌過我的心跳吧。
送走那顆,天真的、笨笨的白石頭吧。
讓重生后“善良”的夜鶯,得到幸福吧……
“時鶯,時鶯,你這個小偷、騙子、詐騙犯,你不是壞夜鶯嗎,你在裝什么好人。”恍惚間,她聽見耳邊有聲音,是一個與她面目相同的紅發少女。
“你是誰?”時鶯問道。
“我是天鶯,是你邪惡的那種可能,也是覺醒了一部分先祖記憶的你。”虛幻的紅發少女說。
“不,你也一定不是邪惡。”時鶯笑了:“我好像想起了很多記憶,關于我先祖的……羅瓦莎重置了多少次呢,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記得好像,一些重置里,我叫作‘天鶯’,做過很多壞事……究竟是什么讓我成為了‘時鶯’了呢?”
“啊,我想起來了,蘇明安是我的網友,折紙星星是他送我的……他跟我說,要是有一天想換個自己,就換個名字吧。我聽說在羅瓦莎語里,時是‘善良’的意思,幸好我還有這個名字。”
“其實,我根本分不清我是壞蛋還是好人,是高尚還是自私,我太迷糊了,迷糊到了最后。”
“你這個笨蛋!”天鶯望著她流血的心臟,望著她蒼白的臉色,癟了癟嘴:
“你這個笨蛋!!!”
“我不是笨蛋,我是壞夜鶯……”有一瞬間,時鶯望見了蘇明安悲傷的神情。
話語戛然而止,她露出微笑:
“……也許我是好夜鶯。”
“只是在舞臺上,我扮演了一只壞夜鶯。”
“叮咚!”
十一故事·“善良的夜鶯”完成度:100
女孩說,珠寶更配新綢,玫瑰被隨手丟進巷口。
褪色的花瓣,在風里飄啊飄,像那晚,無人欣賞的歌喉。
蘇明安不記得后面發生了什么。
意識朦朧,精神扭曲,五感混亂,等他停住腳步,懷里只剩下一顆染血的白石頭。
如血殘陽洪荒的余燼燃燒著,天空被燒盡,只剩下一片發暗的猩紅,浸染了天邊幾縷飄搖的云絮。
懷中,除了白石頭,還有一縷熱度。
他翻開一看,是一枚漂亮的錫心,和一張照片。
照片已經很舊了,照片上的人是一位白發老婆婆和一顆白石頭,他們站在漫山遍野的紅日下,滿臉汗水,仍帶笑意。旁邊有一行小字:瑪莎麗亞婆婆頭一回照相,嘿嘿,幸好我帶了一只膠片果凍,可以隨時拍照。
他翻轉相片,背面寫著拍一次要10瓦爾幣,太坑錢了!等姑奶奶變成富婆,就把整個羅瓦莎的果凍精靈都買下來!
他下意識露出了一絲笑意,片刻后,照片忽然濕了一滴。
他攥著相片,怔了片刻。
突然,他聽見了什么聲音。
是某種翅膀……振翅的聲音。
心中被某種情緒充滿,他立刻回過頭去,期待著看到什么——
望見地上,躺著一只缺水瀕死的貓頭鷹。
是一只普通的貓頭鷹。
他收斂了笑容,蹲下來,喂了貓頭鷹一點水。貓頭鷹卻像賴上他一樣,在他肩頭不走了。
恍惚間,他記得,時鶯好像提過,她養過一只貓頭鷹當寵物……
“你跟著我做什么?”
他走在漫山遍野的夕陽下,抱著白石頭,問著它。
“咕嘎——”貓頭鷹發出古怪的叫聲。
“貓頭鷹是這么叫的嗎?第一次聽到。”
“咕嘎——”
“你的主人讓你認我為主嗎?”
“咕嘎——!”
“嗯,放心,我這里管飯……假如我記得喂。”
“咕嘎——”
一人一鳥,一深一淺地走著,走向夕陽盡頭。
“嗯?你說你腳上有東西?”
他垂頭,望見貓頭鷹腳上,綁著一張紙條。
……難道是時鶯還有后手,她其實沒死,需要他做什么事去挽救她?
他屏住呼吸,取下紙條,攤開,望去——
紙條上,只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明顯沒讀過書的小字:
祝你奔向新世界的春天,小山竹。
——善良的壞夜鶯
——《時鶯》留下的書
“爸爸?”十三歲的時鶯輕輕推開家門。
“鶯……藥在柜子里……快幫我……拿……”響起一個老男人的聲音。
“你心臟病犯了?”時鶯說。
“你……快動啊……快幫我拿藥……!賠錢貨!”老男人罵道。
“……”時鶯沒有動。
“你這個……不孝女……救,救……”
“我不想救你。”時鶯說:“你把我賣進那種地方,讓我墜入地獄,我討厭你。”
“咳……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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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鶯眼睜睜看著他死了。
在這之后,她本該徹底告別軟弱,成為一個無堅不摧的壞人,可是,也許是福至心靈,窗外刮過一陣風,她嗅到了花香。
鬼使神差的,她撿起了那個老酒鬼死后化成的書,看見了一段老酒鬼過去的記憶。
“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女兒吧……有什么都沖我來!沖我來!”老男人跪在地上求饒。
“你這老酒鬼,一邊賣女兒,一邊好意思說這種話。她現在在隔壁街對吧,今天你還不完債,我們就拿走你女兒!”一個混混罵道。
“我,我沒辦法……我們一家都快餓死了……你們收的貸那么高,我們不賣兒賣女根本活不下去……只有她是最能賺錢的,她不去,我們一家包括她自己都得餓死……這樣吧,你們拿我的器官去抵債!我的器官是能賣錢的!”老男人哀求。
“你的器官?低等種族的器官值什么錢?現在街上到處都是賣器官的人,價格越來越卷,賣了你全身器官也抵不上債!”
“啊……啊啊啊……”
“壞了!這老酒鬼心臟病犯了,兄弟們,撤!別讓他把死賴我們身上!”
一陣快速離開的腳步聲過后,是一個清澈的女聲:“爸爸?”
“鶯……藥在柜子里……快幫我……拿……”
……時鶯這才知道,她冷眼看著父親犯病死去之前,他正求著賣器官抵債,把她換回來。
這不能洗刷他的罪孽,她絕不原諒他把她推進那種地獄。然而,有一瞬間,她察覺一個在她眼里無比嫌惡、邪惡、惡心的人,居然也會有這樣一面。
她開始迷茫。
——成為一個純粹的壞人,真的能變得強大嗎?或者說,這世上真的有純粹的惡人嗎?
拋棄了全部的善心的她,是否會面目全非?比這老酒鬼父親更惡劣?
她把這段回憶記了下來,時時刻刻告誡自己,不要忘記那一日的聲音。原來一個惡劣到極致的混蛋,也能爆發出令人困惑的善。就像她與白白討論過的一樣——這世上,是善良且蠢笨些好,還是聰慧且惡劣些好?
善良且蠢笨的人,雖然良心過得去,但總會被欺負。而聰慧且惡劣的人呢,雖然變強了,但遲早會遭譴責。
所以,她想。
——她要做一個又善良又惡劣的人,又蠢笨又聰慧的人。
她既要良心過得去,也要不被人欺負。
如果家里有足夠的錢,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爸爸不會變成一個荒誕無忌的混蛋,媽媽也不會掐她罵她……
所以,她要賺很多很多的錢,這世上就再也不會發生悲劇了……
蘇明安屹立片刻。
片刻后,他掩住表情,繼續向前走。
天空之上,陰影里,忽然飄出了一個熱氣球。
茜伯爾站在熱氣球上,拿著一片染血的衣袖,低下頭,像是剛從一場噩夢走出。
兩雙藍色的眼睛,對視著。
“圓圓,你要去哪里?”蘇明安問著懷里的白石頭。
“我想起來了。”白石頭的聲音很沉悶:“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們,其實我不是白石頭,而是一顆潔白的心臟。”
……心臟嗎。
確實,石頭也像是心臟的雛形。
“我最好的朋友,拼死把我送了出來。”白石頭說:“我想去見見我的本體……見見我這顆心臟屬于的人,那個名叫蘇琉錦的少年。”
這時,肩頭的貓頭鷹鳴叫一聲,蘇明安忽然想起,他還不知道貓頭鷹的名字。
他正要問,貓頭鷹卻“咕嘎——”一聲。
“它說它沒有名字,時鶯沒給它起名字,你起吧。”白石頭說。
它的顏文字已經看不到了,似乎它已經沒有心情露出顏文字。
“那就叫——”
蘇明安思索著,揚起肩膀。
貓頭鷹沖向天空,它飛向了遙遠的風暴,飛向了巨大的銀藍色天穹,飛向了——載滿天光的、廣闊無垠的蒼穹。
我將我的羽毛送給你。
我將我的眼睛贈給你。
拿上我骨頭做的槍,瞄準黑夜。
你會看到,高傲的克里琴斯也因你而畏懼……
“夜鶯,它……他們就叫夜鶯。”
“你給一只貓頭鷹起名叫夜鶯?”
“嗯。”
“他們?”
“嗯。”
“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