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人在回答他:
“所以,祂的權柄不是創生,那是什么?”
白發少年說: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們要挑戰祂,我認為現在還不夠。”
“無翼,祈晝,千琴,希禮,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現在,我獲得了第零屆門徒游戲的冠軍,即將面見至高之主。”
“但見至高之主之前,我想留下一個后手——我大概率無法安然回來,我會將我的一部分意識和能力留下來,留給第一屆門徒游戲、第二屆門徒游戲……直到等到一個能夠和我走到相似高度的人。”
“這個能力,我命名為‘戰神龍王旁白音’……咳,它會落到與我靈魂性情相似之人的身上。”
“等我們都被抹去了記憶,戰神龍王旁白音也會指引你們聚到一起,指引他接近你們六人。終有一天,我相信他或者她,能再度走到冠軍的位置上,窺見比現在的我看得更遠的真相。”
他叮囑了四人,卻唯獨沒有叮囑徽碧和小白。
徽碧推了推眼鏡:
“看來我沒有任務了?”
“恰恰相反。”白發少年冷靜地看向他:“你要做的事最重要,因為只有你擅長構畫法陣。我希望你深入門徒游戲內部,成為工作人員。若我的記憶真的被抹去,我希望你能夠深入內部,悄悄找到我的記憶被藏在了哪里,并通過喚回法陣,有朝一日喚回我的意識和記憶。讓那位后人,能再度見到我。”
“還真是不簡單的活。”徽碧道:“不過,我很感興趣。順便問一下,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見面場所?我格外擅長繪畫。”
蘇琉錦想了想。
“我希望,那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有一片金黃色的沙灘。”
“我站在海中,等待著后人的到來。”
“若他/她選擇向我走來,海浪便簇擁著他/她,歡迎著他/她。”
“若他/她選擇向沙灘退去,海浪便向他/她告別,輕輕送走他/她。”
“為什么有后者?”無翼皺眉道:“我們千方百計之下奪得了冠軍,擁有了面見至高之主的機會。等你回來后,我們可能都會被抹去記憶,一無所知再度投入游戲,成為游戲的傀儡……”
“而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僅僅是為了見到至高之主一面,知曉祂的形象,捏住祂的把柄。”
“如果你成功見到了那位后人,就說明那位后人已經擁有足以面見至高之主的實力,且徽碧成功潛伏到了最后,激活了喚靈法陣,讓后人成功見到了你的意識。那么,難道你還要給他后退的選項嗎?”
白發少年神情平靜:“是的。這是屬于我們的決定。而那位后人,他/她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我們,他/她的選擇是自由的。”
“不能因為他/她與我相像,就必須令他/她拯救這世界,接過我的責任,去我的記憶里找齊至高之主的形象。”
“所以,他/她可以向前,也可以向后,這就是我同時設置海浪與沙灘的初衷。”
徽碧聳了聳肩:“我無所謂,反正挺有意思的。”
千琴抿了抿唇,開口道:“換我來吧,我也對法陣略知一二,讓我代替徽碧潛入門徒游戲內部,去做一位工作人員。”
徽碧道:“不行,你們六個人中,只能是我做這件事。”
他推了推眼鏡,依次指過去,話語像是嘲諷,卻又很冷靜:
“無翼這個家伙,太跳脫,一心只有他的姐姐,要是主辦方用復活姐姐誘惑他,他肯定堅持不下去。”
“祈晝,你自己都還沒有擺脫父輩的桎梏,就別想做這種忍辱負重的事了,先處理好蘇文君的事再說。”
“希禮,我不歧視殘缺者,但雙腿無力之人,確實沒辦法成為一位處刑人。”
“千琴,你恰恰是六人之中最不能去的。你的心太高貴、太潔凈、太正義,讓你潛入殺戮游戲內部,去處刑那些無辜玩家,讓你看見那些尸山血海助紂為虐,豈不是要了你的命?”
“小白……你連話都不怎么說,雖然你是個天才,但這種需要口才和笑臉的活計不適合你。你身負秩序守護者的責任,你必須平安回去。”
“至于琉錦,琉錦最重要的事是去見至高之主,在被抹消記憶前,把至高之主的形象藏起來,等待我日后喚醒給后人。所以,琉錦也不行。”
“所以,這么定下了。我不在乎雙手染血,成為工作人員后,我能保留現在的一定記憶,這對我的大腦來說,已經是一件頂好的事。”徽碧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可不想迄今為止的那么多知識,就這么隨著至高之主一揮手清空了,那可比死都難受。”
決議完成后,各人走向各自的方向。
蘇琉錦走向高空的臺階,走向蒼穹。
小白走向游戲之外,走向空無。
無翼、祈晝、千琴、希禮,集合眾人之力,匯聚成“戰神龍王旁白音”。
徽碧走向陰影,走向黑暗。
“咔噠——”一聲脆響。
錄像帶四分五裂,屏幕暗下。
蘇明安看完后,便無人能看第二次。恐怕這個錄像帶也是檢測到了“戰神龍王旁白音”的宿主前來,才能夠播放,才在這里存放至今。
“這錄像帶應該是……徽碧作為工作人員,悄悄藏在這里的。”蘇明安意識到了這一點。
第零屆門徒游戲的真相,已然完全連成了一條線。
——蘇琉錦與他的六位朋友,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制造出“戰神龍王旁白音”。為了拿到至高之主的把柄,蘇琉錦作為冠軍去見至高之主,并在自己被抹消記憶前,將至高之主的形象藏起來。
——隨后,徽碧潛入門徒游戲,成為處刑人。在保留了一定記憶的情況下,等待后人前來,并開始創造喚靈法陣。
——隨后,第一屆門徒游戲開始,再無記憶的六人再度投入游戲,是祈晝獲得了最后的冠軍,再一次深化了對于至高之主形象的記憶。
——隨后,第二屆門徒游戲開始,蘇明安等人正式加入副本,蘇明安初入門徒游戲就獲得了“戰神龍王旁白音”的能力,被指引著接近了六人。當第二屆門徒游戲進入最后階段,處刑人徽碧果斷將蘇明安帶到了喚靈法陣,得以讓蘇明安成功見到——等待已久的、自第零屆門徒游戲留下的、已經將至高之主形象藏起來的、并知道至高之主形象該怎么找的、蘇琉錦的部分意識。
海中的蘇琉錦。
他已在此,等待了許久許久。
一面海浪,一面沙灘。
——蘇明安向前走。
“我很高興,你選擇了向前走。”少年微笑道:“雖然你無論向前還是往后,我都會為你祝福。但不可否認,看到你愿意朝我這邊走來,我確實是開心的。”
——蘇明安向后走。
“嗯,沒關系,選擇你認為勝率最高的道路吧。你轉身而去,也沒關系。”少年微笑道:“將你強行捆縛在我的戰船上,要求你把我的過去挖掘出來,本就不是必要的。”
蘇琉錦有至高之主的形象,但沒有力量。
蘇明安沒有至高之主的形象,但有力量。
故而,蘇琉錦選擇等待,等到蘇明安這樣的人前來,幫他找回那些已經被藏好的至高之主形象。
蘇明安靜默著。
蘇琉錦做出了與當初的徽白相像的事。
分割自己,一瓣成為一無所知的失去記憶的水母,一瓣成為保留記憶的海中大帝,等待著后人到來。
所以,蘇明安認識的那位蘇琉錦格外單純無辜,因為他本就是分離了一切痛苦的蘇琉錦。
——當一個人分離了自己的痛苦、災厄、悲傷,那么,他/她到底會活成一個幸福的人?還是一個悲傷的人?
至少,蘇明安自己不愿意在一切結束后,刪掉記憶,去享受單純的幸福。蘇琉錦也是無奈如此。
若是蘇琉錦有與神抗衡的力量,就不必如此迂回和等待,奈何他沒有。故而,他需要千琴四人,需要徽碧忍辱負重,需要詭計與智謀,需要漫長的等待,需要一片金黃的沙灘。
前人向后人伸出了手,指出了光明的方向。
后人向前人伸出了手,帶前人走出了這潮濕的、寒冷的、緘默的大海。
蘇明安,
“戰神龍王旁白音”的宿主。
來到這片金黃沙灘與海浪之人。
走到門徒游戲末尾之人。
與我同行之人。
挽救大廈之將傾之人。
異界之人,破局之人。
我等待已久的……戰友,友人。
——“你是否留我在夢里?”
若沒有留我在夢里。
可否帶我離開這里?
“嘩啦——嘩啦——”
恍惚間,站在這間陰暗、狹小、干燥的地下室的蘇明安,仿佛聽到濕潤的海浪之聲。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片夕陽下宛如黃金的大海,海中的白發少年。
少年沒有司鵲那般改換天地的力量,沒有奧利維斯的羽毛筆,沒有世界樹的青睞。
少年僅有幾十位榮辱與共的戰友,一起隨他橫渡門徒游戲,經歷無數告別與慘痛,直到最后,僅剩寥寥六人。
少年唯有一具引來災厄的血肉之軀,然而,這也是他能和同伴們活下去的武器。
在蘇明安曾經歷的涉海線里,過去的蘇琉錦無數次、無數次分割自己的血肉,分給同伴們,欺騙他們說這是“神之血”,讓眾人不再傷痕累累。
除此之外,少年擁有的一切,只有孱弱的力量、普通人水準的速度、不甚強大的臂膀。
此前,蘇明安一直不明白,蘇琉錦緣何讓六位同伴信任他,但這一刻他明白,不需要太多理由,就像呂樹和山田等人愿意隨自己征戰一樣——是勝利的希望、完善的計劃與不屈服的內心。
相比于舉世聞名的司鵲,幾乎無人知曉蘇琉錦做的這些事,無人知曉蘇琉錦的姓名,但蘇琉錦卻確實完成了一個與司鵲成效幾乎等同的救世計劃。
一人是“以筆創作伊甸園”,一人是“得到至高之主的形象,根據黑暗森林法則,脅迫至高之主幫助羅瓦莎”。
而蘇明安,是聯合這兩個計劃,讓它們不再是空想,并且加入第三個計劃——“讓主辦方也成為我們的助力”“從后往前翻頁探查夢境”的,最后落定之人。
由點成線,由線成面,由面成世。
他前后附身的這兩位“原初”,一明一暗,一光一影,一前一后,光暗交錯,將線頭交到了他的手上,由他織成這一卷錦繡河山。
“……”一瞬間,蘇明安明白了徽碧剛剛為何那么堅定回頭。因為徽碧已經知道,蘇明安會看到這個錄像帶。
而千琴,即使失去了所有記憶,她依舊作為一位光明正義的騎士,身受重創,護送蘇明安直到這里。
而明星周晟、士兵劉崇平、天鶯、甚至早已死去的李子琪……
他們即使一無所知,即使只是普通人,卻也參與了這一切。
不分高低貴賤,不分美麗丑陋,不分偉大卑微。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臨別之前,我能問一句嗎?”徽碧抱胸道:“你一直說,你是神使,是為了完成神明降下的使命,才決定救世。但我聽得出來這是謊言,現在只剩我們七個人活著了,可以說出,你到底為何如此堅定嗎?小水母。”
蘇琉錦沉默了一會,緩緩露出微笑:
“因為我人生里的兩個人。”
“一個人,教會了我什么是惡,讓我回到深海,不再恐懼黑暗。”
“另一個人,教會了我什么是善,將我從深海拉出,讓我見到光明。”
“我想保護他們。”
“我想再見到這份光明。”
“叮咚!”
十二故事·“假如我不曾見到光明”完成度:75
“叮咚!”
你觸發了第十故事·“燈塔水母與太陽魚”
(該故事在你跳躍至某一特殊時間節點后,正式解鎖。)
蘇明安踩碎了錄像帶,確保無法復原,起身。
還有一個疑點。比如,蘇琉錦最開始提到的“祂的權柄并非創生”,祂是誰?明顯并非至高之主。若說是司鵲,又不太對。
還有那段觀測者的記憶……蘇琉錦的事情,不止于此。
蘇明安暫時放下疑惑,根據紅圈,再度找到了一個錄像帶。
畫面中的白發少年,他踩著鋼絲走過巖漿池,他在刀尖中穿梭,他在絞肉機上奔跑……
他流血、斷肢、剝皮,甚至碎尸……
他實力弱小,面對門徒游戲的高難關卡,就像融化的水母一樣無助。
但不久之后,他很快又恢復如初,帶著完整的身體繼續奔跑下去。
另一個畫面里,工作人員們正在撿拾這些破碎的肉塊。
“又是這個參賽者的肉塊和尸體,倉庫里已經堆積如山了,簡直是造肉機器……”他們低聲交談著:
“我感覺他估計是最后的冠軍了,怎么都死不掉,意志力又那么強。”
“你說上面的人收集這些有什么用啊?”
“一個能夠不斷完整再生的身體,你說,有什么用?”
“哦……克隆、器官移植、縫合……還真是恐怖的工程啊。”
“我聽說他們已經成功了……我昨天,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發少年!”
“啊?”
“對,他自稱是什么‘世界’,一臉冷漠,嚇得我躲在墻角,不過好在他沒把我放在眼里,很快走了。”
“上面那群人到底想做什么?難道門徒游戲不是用來斂財的真人秀?而是……”
“呵呵……每天在這里死去那么多人,你說,這些材料,能用來做什么?這世上多少邪惡的儀式,都需要人血與人命。”
“嘖,別想了,無論他們要搞出什么大東西,都與我們無關……”
另一個人的聲音突然響起:“……喂?我要一個供體,要健康的心臟和胃……三十萬羅爾幣,夠了吧!”
“窮人的器官能裝在富人身體里,怎么不算是一種榮幸?要是不賣器官,他們工作一輩子還沒他們身體里的器官值錢呢,呵呵……”
錄像帶到這里終止。
正在蘇明安打算聽最后一個錄像帶時,他突然感到腦中一痛。
你的“SR·徽紫”已銷卡。
銷卡了……粉發人追上來了?
“嘭——!”
大門沉重一響,千琴滿身是血沖進來,抱住蘇明安往里跑。
“看完了嗎!?”她大喊。
“沒有。”蘇明安抓緊錄像帶。
“繼續看!我保護你——直到最后一刻!”她染血的眼睛望著他,帶著他奔跑。
“咔噠”一聲,蘇明安抱著放映機快速操作,最后一盤錄像帶啟動,繼續播放。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已經給實驗體移植了一號參賽者的心臟和胃部了,接下來就是肝臟和肺,還有皮膚和五官……等到實驗結束,他到底會變成什么樣?真是令人期待。”
“如果一個普通人,他的全身都被換成了燈塔水母的部位,那么,這個普通人到底是他自己,還是新的燈塔水母?”
“忒修斯之船……是叫這個理念吧。一艘船的所有零件都被換過,那這艘船,到底是原來的小船,還是新的大船呢?”
“真是期待啊……”
“唰——!”“咔噠——!”
千琴被鐮刃貫穿的聲音,與錄像帶播放完畢的聲音,同一時刻響起。
如花如月的粉發人立于門口,宛如降臨的死神。
千鈞一發之際,千琴抱著蘇明安滾進了一扇鐵門。
“咚——!”巨響響起,千琴帶著蘇明安一直向下滾落。
“也許我們真的要死在這里了,明明已經走到了這里,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千琴喘息著,胸腹的傷口已經撐不住了,器官往外流。
“不是一場空。”蘇明安砸碎了最后一盤錄像帶:“不是一場空。”
“怎么?難道你……還能……穿梭時間……改變這一切嗎?”
“也許呢,多啦A夢。”
他說完這句話,千琴的神情短暫地空白了一瞬。
虛弱的她,緊緊皺著疑惑的眉頭,問出了一個曾經的問題。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好人像是在開玩笑,但語氣卻又很認真。
“相信。”蘇明安說。
“你相信,我們走到今天,其實是付出了數之不盡的死亡嗎?”好人說。
“相信。”沒有人比蘇明安更相信這一點。
好人合攏雙掌,微微笑了:“嗯。就像我剛剛問你,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而你回答——”
“也許,是另一生。”
“也許。”懷中的人這樣回答傷痕累累的英勇騎士:
“是另一生。”
另一生,在我不曾回首翻閱的另一生,在我不曾改變的另一生。
我們曾經見過。
在那一生里——你毫不猶豫在天鶯手里救下了素昧平生的我。
濃重的毒氣深處,伸來一只強而有力的手,迅速攥住了蘇明安的手腕,把他強行拽離了天鶯。
“你……是誰?”蘇明安問。
良久,對方說:“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即使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你卻還是會為死去的無翼的骸骨而哭泣。因為他曾是你并肩作戰的同伴,他沒能走到第二屆門徒游戲。
好人默不作聲蹲下來,與他一起掩埋了這具骸骨。
掩埋時,蘇明安感到手背一熱,他摸了摸,是一滴液體。
“……你在哭?”
好人一怔,摸了摸眼眶:“啊,是的,好奇怪。”
——而你,即使失去了記憶的你,你的心臟,依舊瘋狂地、炙熱地跳動。
“今天看見你,這種感覺更是強烈。我幾乎是不顧一切就沖了上來,甚至沒看清你的臉,就對天鶯開槍了。”好人迷茫地望著蘇明安:
“你讓我的心臟。”
“瘋狂地跳動。”
“好燙。沖過來的一瞬間,我感到全身仿佛都被點燃了。甚至有一種宿命般的感受——就像是,我本就該來救你的。”
“你讓我感覺,很燙。”
“好燙。”
千琴如此摸著自己的胸口。
蘇明安的血,她的血,混在了一起,在奔跑中染紅了衣衫,染紅了騎士的銀甲。
她依舊什么都沒有想起來,但即使如此,對于素昧平生的“李子琪”,她依舊決定不顧一切地相救。
甚至不知道這與蘇琉錦的計劃有關,她就護住了蘇明安。
這與她的過去無關,與那些繁雜而偉大的救世計劃無關。
僅僅因為,她是千琴。即使是“汪星空”,即使是“李子琪”,即使是每一個不曾熟識之人,她都會奔赴而來。
直到她停下腳步,前方是死路。黑漆漆的墻壁,斷絕了一切生機。
后方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傳來。
“看來……到這里為止了。”千琴失去力氣,癱坐在地,胸膛的兩處貫穿傷觸目驚心。她摸出一粒黑色膠囊,遞給蘇明安:“這是……我們騎士不愿受辱,為自己準備的毒藥……”
“我……給你一粒,吃下去,死亡不會有太大痛苦,免得你被刀刃貫穿太痛……”
她捂著胸腹巨大的傷口,急促地喘了口氣。
“你剛才說,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說,但是……”她緩緩地、展露出潔凈的、猶如白玉蘭般的微笑:
“我知道你……不是李子琪……你有一張神奇的卡牌,你還知道……很多特殊之事……”
“我覺得……”
“你很特別……你能讓一切走向更好的結局……”
“從前,我有一位朋友……我們一起被選入了門徒游戲,在我眼里,他就像一朵白色的伊莎花,不該沾染任何污穢的東西。”
“他有許多奇思妙想……而我腦子里盡是刀槍……我便想,他只負責風花雪月便好了。而我就在他成長起來之前……成為守護他的劍,永遠擋在他面前。”
“有一天……他死了。”
“我們救了很多很多人……但有人不念恩情,背叛了我們……把我們的位置暴露給了敵人。”
“我沒能保護住他,他在我眼前死去了……那一刻,我在想,我到底拯救了什么?”
“救人……居然也是一種行惡。”
“后來我開始恐懼救人……但即使如此,我依舊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她抬起自己血淋淋的雙手:
“我無法忍受一條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無法旁觀他們喉嚨飆射的血液,我無法忍受殺戮之人肆無忌憚大笑……于是,我依舊在伸出援手,哪怕吃力不討好。”
“他們說我是邪惡騎士,說我是殺戮騎士,說我滿口仁義道德,手上卻在一直殺人。”
“殺生……為護生。”
“要是我能殺了粉發人……”
她微笑著,心臟仿佛在瘋狂地、炙熱地跳動。
“是不是……就能保護你們了……?”
“啪嗒。”
流血過多的騎士,緩緩倒在了蘇明安懷里。
一柄鐮刃貫穿了她,她的心臟滾落出來,落到蘇明安手邊,炙熱得發燙。
蘇明安緩緩抬起頭,虹膜殘留著她的微笑。
歷經了千年的孤獨與愧疚,她終于從那座神山走出,完全走入這凡間,明白了什么才是師父口中所說的“真正的自由”。
她不如師兄司鵲那般聞名遐邇,但她走出了神山,走出了屬于她自己的道路。
她帶來的光明,照遍了太多太多的“李子琪”。
她從不曾置身于黑暗。
她本身就是光明。
“嗒,嗒。”
粉發人靜默靠近,抬起粉藍鐮刃,指向蘇明安。
鐮刃上的鮮血是付雯雯留下的,現在,蘇明安終于成了唯一存活的人。
蘇明安吞下了千琴的毒藥。
藥效發作前,他站起來,一拳向粉發人揮去。
您拋出的點數為:3點!
“噗嗤!”
粉發人的鐮刃一甩,砍進蘇明安的鎖骨,剜去了他的左臂,而他的拳頭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量。
他卻干脆利落舍臂閃開,又是一拳!
“假如,假如我不曾打開那個網絡聊天室,不曾向溫柔的她發出第一個表情包……”耳畔響起周晟的聲音。
您拋出的點數為:7點!
“唰!”
鐮刃砍進了蘇明安的胸腹,一削之下,鮮血橫流。
他收回毫無力氣的拳頭,向右平步,仿佛無視了痛苦,再下一拳!
“假如我不曾錯過桃兒之死,不曾錯過為她揮劍的機會……”徽紫的聲音。
您拋出的點數為:12點!
“唰!”
鐮刃擦過了蘇明安的肩膀,與他的臉頰擦過,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幾乎削掉他半邊耳朵。
他向后仰去,斜著滾地,再度出拳,打向粉發人腿部!
“假如我不曾參軍,不曾做一位無法忘卻仇恨的士兵……”劉崇平的聲音。
您拋出的點數為:5點!
“唰!”
鐮刃自高空下落,直入蘇明安脊背,鮮血飛濺。
他重重吐出一口血,胸腹被貫穿,卻仍然昂起頭顱,揮出下一拳,哪怕劇痛纏身,也在用盡全力——賭那一次“大成功”!
向前,揮拳!
“假如我不曾答應琉錦那個救世計劃,假使我不曾為你們忍辱負重……”徽碧的聲音。
您拋出的點數為:11點!
“唰!”
皮肉掉落在地。
“假如我不曾感到心臟炙熱滾燙,不曾不顧一切保護你們……”千琴的聲音。
您拋出的點數為:7點!
“唰!”
骨骼折斷開裂。
“假如我不曾回頭看向小檸檬,不曾觸碰這錯誤而稀缺的溫暖……”天鶯的聲音。
您拋出的點數為:14點!
“唰!”
衣衫染成鮮紅。
仿佛,此地不僅僅是蘇明安向粉發人揮拳。
更像是,昔日的李子琪,用這只軟綿綿的拳頭,向著不公的命運與無法抵抗的強敵揮拳。
即使蘇明安竭盡自己的戰斗經驗左閃右避,腎上腺素帶來的體力也在漸漸褪去。
他最后一次,揮出拳頭。
這并不是他對于粉發人的憤怒,也不是毫無意義的宣泄。
而是他在確保自己必死的情況下,最后一次試探粉發人。
大帝的嗓音,響徹耳畔:
“……戰神龍王旁白音,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熱血男主在心胸澎湃之際,能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力量……這就是我取名的意義。”
“上吧,最后一擊!蘇明安。”
“砰!!!”
一聲悶響。
蘇明安的拳頭擊打在粉發人面具上。
沉重的擊打聲響起,在暗室隆隆回響。
“噗。”
烏血吐出。
——卻不是粉發人吐血,而是蘇明安,他吐出滿口烏血,毒藥已經深入肺腑。
最后的骰子,赫然鮮明:
您拋出的點數為:19點!
這最后的冰冷的骰子,維持著十九點的數字。第二十面,始終差了一線。
仿佛,命運之間的巨大溝壑。
而蘇明安,已無法揮拳。
“假如我……”最后,是李子琪的聲音。
她的聲音,有笑,有淚,仿佛有痛苦,也有釋然。
她在啜泣,卻在微笑:
“假如我不曾在麥田上看到那位英姿颯爽的騎士,假如我不曾邁入這個游戲,假如我在面具先生面前決定了屈服……”
“假如我一輩子都是一顆搖搖欲墜的葦草,假如我一直圍繞著大人物們腆起笑臉,同流合污……”
“媽媽,假如我不曾見到光明……”
——那么,那么。
站在這里的我們,該是多么黑暗、卑劣、膽怯、弱小之物?
我們要如何向強權揮拳?
我們要如何向高山生長?
我們要如何——成為令自己驕傲的——理想之人?
“滴滴嗒嗒……”
蘇明安垂著單臂,拳頭筋骨皆折,盡是血跡。
他脊背是刺穿胸腹的貫穿傷,臉部殘留深刻割痕,就連右耳都不再完整。
而粉發人,完好無損,行動自如。
現實不是熱血故事。
不可能他身后背負著無數人的期許,就能熱血爆種,最后一刻拋出20點大成功,狠狠擊敗粉發人。
身為普通人,他已無力揮拳,但他卻沒有放棄,而是使用了最后的力量——李子琪的能力“制造水果”。
一顆鮮紅、美麗的蘋果,出現在了粉發人的腳下。
“咚”地一聲!
蘋果向上飛去,擊打粉發人的下巴,讓他/她微微一仰。
仿佛,這是李子琪最后的含恨一擊。她沒有劍,沒有槍,只有一個蘋果。
“咣當——!”
粉發人收起鐮刃,并未繼續追擊,平靜地望著癱坐在地的蘇明安。
許是最后的蘋果讓他動容,粉發人發出雌雄莫辨的聲音:“算了,你如此頑強,我便給你一個痛快的死亡。”
他從懷里拿出一柄槍,對準蘇明安心口,“砰”地開了一槍,隨后轉身離去。他本不欲浪費子彈,但是,現在不一樣。
黑暗的室內,再無聲息。
仿佛一切已是靜止,一切已是結束。
千琴的尸體冰冷,與中槍的蘇明安倒在一起,兩人的鮮血流淌而下,血流成河。
“簇簇……”
片刻后,卻有響動之聲,“少女”緩緩爬了起來,仿佛不死的魂靈。
蘇明安緩緩爬了起來,捂著巨痛的胸口,從自己脖頸下扒拉出一條金色的墜子,那劣質的金屬片上,鑲嵌著一枚子彈。
開裂的紋路,徹底遮蔽了“媽媽最驕傲的大明星子琪”一行字。
“……被你救了一次啊……”他攥著破碎的墜子,沙啞道:
“李子琪……”
他拖著瀕死的身軀,爬到粉發人剛剛離開的地方,這里殘留著幾塊布匹,是他剛剛進攻時竭力撕下來的,也是他真正的目的。
現在他必死,不必再擔心高維。
他攥著粉發人的布匹,發動了“心臟之血”的追溯歷史的效果。
眼前是一片紫紅色的深霧,以及,一位粉發披肩的少女,身著短裙,氣質綺麗。
這個粉發人……來自夢境,是布丁的人。
也就是說,就連徽碧都是布丁的棄子嗎?
“心臟之血”的效果很快消失,夢境的防御力很強,無法追溯太多,好在信息很關鍵。
蘇明安重新睜開眼,緩緩靠在死去的千琴身邊,閉上雙眼。
……結束了。
血流滿地,尸體鋪陳一路。
他來到這個時間節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經歷這樣的過去。
他倚靠著已經失去體溫的千琴,恍惚間,仿佛回到了自己最弱小的時候,第一世界的地下室,他也是這般靜靜地在黑暗里等待死亡。
然而,等待死亡,卻不代表他們輸了。
身為一介普通之身,他卻被很多很多人……送到了這里,送到了真相面前,得知了蘇琉錦的謀劃,得知了粉發人的背景。
他站在最高處太久太久,沐浴著光明太久太久。
——這是他很久,都沒有感受到的,來自人們的“光明”的可貴。
假如“我們”不曾見到光明。
又怎會狂想掙脫黑暗?
不分高低貴賤,不分美麗丑陋,不分偉大卑微。
這就是“葦草”們的故事。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如此慘烈,如此疼痛,血流成河,我“可恨”的理想啊……
柏拉圖《洞穴寓言》中,走出洞穴看到光明的真相的囚徒,返回后反而被人們視為瘋子。人類追求真理、美好、光明的過程,往往伴隨著與世俗、平庸、乃至痛苦。
光明揭示了世界的不完美與人性的局限,這種清醒本身就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未曾見過光明的人,受限于環境和認知,反而可能陷入一種“被決定的安適”,貶斥異常,貶斥理想。
然而,《西西弗的神話》歌頌了在荒誕中不斷推石上山的英雄,在看清世界的無意義,在認識到存在的荒誕與困境后,依然選擇有意義地行動——
——這樣的人類,才是對“見過光明”這一事實的最高敬意。
“……”呼吸漸漸微弱,心跳漸漸放緩,死亡的寒冷逐漸攀上。
墜子溫涼,胸口的錫心和折紙星星安然沉睡。
滿身是血的十九歲青年凝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勾了勾唇角,閉上雙眼,攤開臂膀,徹底沉入了平靜的死亡。
“叮咚!”
十二故事·“假如我不曾見過光明”完成度:100
鮮紅的蘋果,靜靜躺在天花板上。
他們沒有劍,沒有槍。
他們手里,只有一個飛翔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