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蘇面包所在的“新世界樞紐塔”,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
一座高聳入云的“塔”直入蒼穹,通體呈多面體藍的幻想質感,猶如一柄藍水晶直劍,細看之下,每一層鑲嵌著無色的鋼化玻璃,透出室內晝夜不息的光。
足足二百五十六層的世界樞紐,屹立于太平洋公海之上的巨型人工浮島,體現了“后游戲時代”的去國度化、新秩序、全球統一理念,避免強化舊有霸權。
——這象征著一個真正超越民族國度、屬于全人類的新起點。
圍繞這座長劍,周圍屹立著十二座環繞高塔,肩負守衛與調控職能。
蘇明安隱身步入這座充斥著高科技感的藍劍,一襲白衣的人們與他擦肩而過。
大廳廣闊,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百旗墻”,屹立著各國的一面面色彩斑斕的小旗,以及最中央的一面旗,代表“世界樞紐”的旗幟。
旗面中央,是一朵潔白的、半開不開的花,猶如一朵白山茶。
這是蘇明安的手背的完美通關紋印,作為了最高權力機構的旗幟圖案。旗幟在冷氣的吹拂下搖曳飄舞,墻上刻著一句話“謹以此墻感謝各國的英雄、智者與普通人們”。
蘇明安望著那個圖案,啞然失笑。
后方的一面墻,掛著各個大勢力的領袖頭像和榜前玩家們。蘇明安最先看到了自己的大頭照。黑發青年靜靜望著鏡頭,一雙黑色瞳孔寧靜如湖,年輕的面孔在一群中年領袖的包圍之間,顯得格外鮮明。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拍下的照片,應該是直播錄屏里的截圖,但角度選得極好,就像他本人的證件照,后面的背景也P掉了,只剩下端莊的深藍色。
……這么端正的照片,只要換個黑白濾鏡……他頓時拍了自己腦袋一下,聽同伴們說多了,自己也會開地獄笑話了,太不吉利。
照片墻呈現圓弧形,或許是因為按照從左到右順序的排列太過敏感,不好安排,只按照了一圈一圈排列照片。
“這就是政治……”蘇明安念著這個有些陌生的詞匯,緩緩搖了搖頭:“任何事情上升到這個高度,都會變得很復雜……”
再往后走,得以窺見這座塔的廣闊內景——高塔中央環空,從一層得以望見百層,仰頭是望不到盡頭的深藍,猶如深邃的宇宙。二百五十六層結構如同精密的蜂巢,每一層邊緣都流淌著冰藍色。
足足五十部全透明電梯如同被絲線牽引,在巨大的環形空腔中沿著橫縱軌道疾馳,猶如點綴于圈環之上的白色星辰,偶爾能瞥見電梯廂內身著純白制服、或專注或疲憊的身影。無論人、事、物,甚至電梯,都井然有序。
——震撼。
這是蘇明安的第一念頭。
盡管這座塔已經建立許久,但他每次來找蘇面包都是直接傳送到她辦公室,從未緩步于如此風景,體會到人類巔峰智慧的結晶究竟有多美麗與偉大。
世界游戲的快節奏,讓他很多時候都無法放緩腳步,唯有這個時候,他能什么都不想,僅僅是靜靜地在這里走一走,像是每個夕陽下放學后和玥玥的散步。
然而,夕陽已逝,唯有冰冷的藍光。
他靜靜行于如此風景,有一種恍然若失的錯覺。
他未看到的是——一些與他擦肩而過的職員,正無意識朝著他的方向鞠躬。他們右手撫胸,姿態相當莊重。
“明安系統”的監視無處不在。
而人們對此習以為常。
蘇明安仰起頭,望向高昂的穹頂。有一瞬間,他幻視了當年廢墟世界霖光的中央塔,好像下一刻,就會有人朝他走來。
“……父神?”
一個蒼老的嗓音響起。
蘇明安回過神,一塊松軟的面包飛在自己身邊,是一個飛行通訊器。
“‘明安系統’檢測到了您的到來,請隨我來。”面包里傳來略顯激動的嗓音。
蘇明安訝異片刻……雖然他的隱身只是普通的遮蔽氣息,沒想到“明安系統”能監測到,看來小世界對于廢墟世界知識的上萬年學習與演算,已經隱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走吧。”他說。
“滴答。”
筱曉按了下手腕上懸浮的屏幕,完成了今日打卡。
他望著一位位繁忙的白衣同事,有種自己身為哈士奇混入狼群的感覺。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被這么偉大的地方錄用了,這里都是人類中最頂尖的大佬,就連一個打雜的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存在。結果,他一個酒館駐唱歌手隨手遞交了一下工作申請,竟然通過了!
他能進一個縣城小塔都祖墳冒青煙了,誰能想到會被“世界樞紐塔”錄用?簡直像縣城考生只想當個街道辦事員,結果被世界最高聯合組織錄用了!
入職五天了,他仍然不可置信,不過王珍珍很開心,原本他們還在擔心回來后連婚房都買不起,現在不必發愁了,這簡直是金金金飯碗!他恨不得大宴賓朋,然而保密協定落下,只能三緘其口。
環顧四周,尖塔的核心中庭,這是被同事們稱為“藍柱回廊”的巨大空間。
空氣里彌漫著高頻的嗡鳴,是無數服務器運作的底噪,混雜著“滴答”聲,諸如身份驗證、數據流接入、指令確認……此起彼伏,如同密集的雨點。
那些“大佬”們步履匆匆,衣袂生風。他們的交談聲飄入筱曉耳中,令他牙酸頭痛:
“……‘文明糾偏’模型波動率又超標了,熵增預測曲線需要第三修正……”
“南極‘冷庫’報告,第7號古生物基因樣本出現活性波動,請求‘生命序列’小組介入分析……”
“‘樂土計劃’生態穹頂的光合效率低于預期,能源分配協議需要微調,向‘面包bot’提交申請……”
“太平洋環流模型數據包傳輸中斷,是不是第七十二座塔的搖籃塔節點又出問題了?去查……”
每一個名詞都讓筱曉頭皮發麻。文明糾偏?熵增預測?冷庫?樂土?搖籃?面包?這些詞組合在一起,聽起來不像是在管理世界,更像是在——“塑造”或者“定義”世界,自己就像個文盲闖進了最高科學院。
……哦,除了面包,這個詞他還是能聽懂的。
筱曉不知情的是,他的猜測很正確,“世界樞紐”的作用確實不是用來干雜活或是管理世界,而是對于“小世界”進行進一步的塑造和創作。相當于上萬名“奧利維斯”聚集在這里,用器械與光腦充當“筆”與“橡皮”,一點點“刻畫”并“修飾”這個世界。
昔日,是一代代人依次描摹。
今日,是各國所有頂尖的大腦匯于一堂,共獻智慧。
筱曉縮了縮脖子,試圖降低存在感,反正自己是哈士奇,混日子豈不美哉?看在他剛來幾天,光腦也沒有給他派活,他始終都在熟悉光腦……呃,雖然他剛剛學會開機程序。
正好,機械人都在忙活,他被派發了一個活,去送一個金屬箱。
他抱著金屬箱,小心翼翼地貼著冰涼的藍色結界墻根挪動。箱子上印著復雜的編碼和警告標識,他一個字都不敢細看,只知道要送到“物質重構實驗室”。
“咔——!”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巨大的藍色結界“門”無聲滑開,有人走出,里面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環形空間。筱曉下意識瞥了一眼,瞬間被釘在原地。
里面沒有墻壁,只有懸浮在半空的幾何結構,數以萬計的數據流如同實質化的星河瀑布,映照出下方十幾個圍坐在環形操作臺前的白衣身影。
“……確認‘世界樹’已連接。”一個帶著金屬質感、毫無情緒起伏的男聲響起,屬于一個面容嚴肅如巖石的老者:“進入下一輪‘摹寫’周期,本次‘摹寫’圍繞‘社會體制’、‘玩家體系’進行調控,重點在于縮小差距,減輕玩家與非玩家之間的階層矛盾。”
“‘摹寫’意味著局部信息靜默和資源凍結,風險系數B級。”旁邊一位氣質如手術刀般銳利的女士立刻回應:“我建議先啟動‘樂土’預案完成緩沖。”
“附議。”另一位疲憊的男人揉了揉眉心,“但需要協調東歐那邊的資源配額,神殿的擴張需求優先級也很高……”
筱曉感覺自己像在看一場神明之間的會議,他大氣都不敢出,只想快點溜走。
“站住。”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筱曉一個激靈,僵硬地轉過身。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同款白制服、袖子卷到手肘的米色長發女人正看著他。她頭發散亂,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眼神銳利得像鷹隼,嘴角卻掛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新來的?筱……曉?”女人瞥了眼筱曉的身份卡,“怎么抱著‘北國氣溫’的設定原型到處跑?膽子不小啊,你小子知道這東西要是掉地上,這一層都得被罰三個月的工資嗎?”
筱曉臉唰的白了,雙手瞬間僵硬如鐵,感覺懷里的不是零件,而是一顆隨時會爆的黑洞,連忙顫抖道:“對……對不起!我……我雙手都抱著呢……”
他欲哭無淚……做一只“哈士奇”也好累啊!
米色長發女人笑了一聲,大踏步走過來,毫不客氣地伸手在箱體某個位置按了一下,箱子上危險的紅色指示燈瞬間轉綠:“行了,護盾開了,摔不壞。不過下次認準路,別在‘決策環廊’門口探頭探腦。”
“是!”筱曉如蒙大赦,他這才認出女人:“您……您是伊莎貝拉博士?”
“我認得你,你出現過蘇明安的直播里,你叫筱曉對吧。”伊莎貝拉灌了一口杯里液體,眼神掃向那個巨大的環形決策室,臉上的笑容褪去幾分,低語般哼了一句,“……哼,這群人又要折騰了。真以為自己拿過幾個世界獎項就了不起嗎?根本沒經歷過世界游戲,就想拿老一套的高傲壓制玩家派科研者……嘖……人類千百年都沒有變過……”
她搖搖頭,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踱步而去,嘴里似乎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與這高效的氛圍格格不入。
筱曉抱著箱子,看著女人遠去的背影,臉頰通紅,心臟緊張得怦怦直跳。
……玩家派科研者?老一派科研者?
看來人類無論在哪里都存在派系矛盾啊。
筱曉又敬畏地望了一眼“決策環廊”。在那里,最頂尖的人類大腦們談論著世界網絡、調整生態平衡、“描摹”世界的決定。
而這里,僅僅是第一百三十六層。
他仰起頭,望向深不可測的高空,隱隱望見兩百層以上的樓層輪廓。天幕如蓋,宇宙無垠,仿佛萬千繁星都朝他落下。
……一百五十層以上,又會討論什么呢?
……兩百層以上,又會是什么樣的光景呢?
第兩百五十六層,最高層,在那里的,又是什么人呢?
筱曉深吸一口氣,感到全身炙熱,呼吸顫抖,刺激得停不下來。這一刻,他才深刻意識到自己與蘇明安的差距,后者可以輕而易舉踏入最高層,而他,他本該是連縣城小塔都進不去的人。
然而,他們卻在世界游戲里,面對面交談過不少次……
他像是做了一場渺茫而漫長的夢,見到了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接觸的人,見到了自己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事。
世界游戲結束了,一場夢也結束了。很多人改變了命運,但更多人還是各歸各位。
“我到底為什么被錄用進來……”筱曉凝望著穹頂,喃喃道:“真的是因為錄用通知書上說的,我的靈光很高,擅長編故事嗎?僅僅因為這樣的原因?”
他駐足片刻,突然想到要遲到了,連忙抱著金屬箱,嘟囔著“壞了壞了!要被罵了”,沖向遠方。
第二百五十層。
在恒序方尖塔最核心、安保等級最高的“方尖碑議事廳”內,三十張懸浮座椅上,此刻坐著二十六位身影——他們就是支撐這世界樞紐運轉的核心決策層,“面包議會”的成員。
第一張椅子空著,象征著目前空缺的“界主”之位,人們的視線卻總是隱隱掃過那個位置,帶著各色情緒。
全息投影在中央無聲地交織、變幻,展示著世界游戲結束后全球的混亂圖景:資源爭奪引發的局部沖突、舊信仰崩塌導致的邪教叢生、游戲技能濫用造成的破壞、以及大片區域基礎設施崩潰陷入的無序狀態……
在“小世界”上萬年的準備之下,大部分的秩序都是穩定的,卻也無法避免人類的混亂。
試想一下,六十億人類一睜眼,突然發現自己家沒了,換了個星球,又發現十億人帶著各種莫名其妙的能力出現,原先的階級全部打亂重組,就算有世界游戲的記憶灌入,就算準備再充分,也不可能不混亂。
數據的洪流中,“社會穩定性指數”正以觸目驚心的速度下滑。
主持會議的,是一位白發蒼蒼、左眼閃爍著冰冷藍光的老者莫里斯,他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巖石,打破了沉寂:
“諸位,局勢惡化速度超過‘明安系統’悲觀的預測模型。常規行政指令、資源調控乃至維和部隊介入,在蔓延的混亂與信仰真空面前,收效甚微。‘搖籃’全球重建協調中心的壓力已逼近極限。根據‘明安系統’基于全球信息流和情緒大數據的最新推演結果——”
莫里斯的嗓音毫無波瀾,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將部分榜前玩家進行‘神格化’塑造,利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對‘拯救者’的強烈情感投射,汲取并轉化信仰能量,是目前效率最高、成本最低、覆蓋最廣的全球秩序穩定方案。代號:‘英雄計劃’。”
“荒謬!”一個帶著明顯憤怒和譏誚的嗓音立刻響起,是一位胡子拉碴的博士維克多。他重重地將杯子頓在桌面上,液體濺出幾滴:“你們這些瘋子!剛結束一個把人當玩物的‘世界游戲’,現在又想玩‘造神游戲’?把活生生的人推上神壇,靠吸食別人的信仰活著?這和那些邪教徒崇拜的泥胎木偶有什么區別?不,這更惡劣!你們是在制造一個活體的‘神’!”
“維克多博士,請控制情緒。”一位氣質如手術刀般銳利的女士——“社會架構師”伊莉絲平靜地開口,她的指尖在桌面一點,平靜地說:
“情緒化的指控無助于解決問題。‘英雄計劃’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宗教崇拜,而是基于精神能量場理論與大規模社會心理學所設立。”
“我們并非要求民眾進行愚昧的祈禱,而是將混亂、恐懼、迷茫等能量,高效地轉化為秩序驅動的向心力。這種‘信仰’,更接近于一種高效的粘合劑和心理緩沖機制。它能降低沖突烈度,為重建爭取寶貴時間。”
“這種計劃,在世界游戲持續期間,第六副本結束后最緊急的時候,聯合團也曾使用過,效果極佳。”
“呵。”維克多冷笑:“那么,代價呢?代價就是徹底抹殺作為‘人’的存在!一個人被你們架上神壇,他的情感、意志甚至生命形態都可能被這股力量扭曲!你們想把他變成什么?一個永遠不會犯錯、永遠光芒萬丈的冰冷符號?一個提供信仰能量的‘世界電池’?”
“風險存在,但在可控范圍內。”另一位看起來較為儒雅的男性開口,他的聲音帶著深思熟慮的沉重:“你如此憤怒,為何不問問他們本人的意見呢?代價很小,而收獲很大,你怎么確信英雄們不會同意?”
“我呸!難道換作你,你會同意嗎?”維克多怒道。
“我同意。”儒雅男人平靜地說:“可惜我不行,我沒有那種威信與影響力,否則,就算把我投入烈焰換回眾人存活,我也是愿意的。你若是反對,現在可以砍下我的食指,只要你愿意保持贊成意見。”
維克多的怒氣一滯,他罵罵咧咧坐了下來。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而屏幕外,蘇明安的電梯在第二百五十六層停下。
坐在輪椅上,白發蒼蒼的老人,緩緩回頭望他。
蒼老的眼瞳與年輕的眼瞳,一瞬對視,仿佛萬年之前。
“……父神。”老人輕輕彎腰,嗓音溫柔,面帶微笑:
“歡迎……咳咳……咳咳咳!”
“……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