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衙。
后院。
狄進放下最新的信報。
程琳的行程不斷傳回,這位使臣入遼十日未到,已經遭到了兩次刺客襲殺,圍繞著的大規模沖突更不下五次,夜間休息在驛館內,外面遼人的叫罵聲都不絕于耳。
顯然遼國內有一批主戰派想要阻止這位宋人見到遼帝,另一批人則以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之稱,竭力保護。
沖突已經不是一觸即發,而是直接白熱化。
但程琳既然還活著,并且一路向北,繞開析津府,抵達中京區域,就說明蕭孝穆確實還沒有掌控大局。
在狄進的眼中,這位外戚當臣子,基本是完美無瑕,軍功顯赫,潔身自好,謹守禮法,謙卑度日,后來還能征收賦稅,平均徭役,堪稱文武雙全,難怪被稱為“國寶臣”。
唯獨有一點,他不夠狠!
如果蕭孝穆有他妹妹蕭耨斤的心狠手辣,那耶律宗真說不定都有謚號了。
當然,如果真是那樣,遼圣宗也不會放心這群外戚來日輔佐他的兒子,正是因為看中了蕭孝穆的能力和品質,才會容忍蕭耨斤的偏執和驕狂。
而現在,這種品質成為了“制約”。
蕭孝穆沒準備造反,掀翻耶律宗真的皇位,只希望在這位遼帝威望不足的情況下執掌朝綱,平息內亂,對外征伐,將大遼即將衰敗的勢頭遏止住。
可想要做到這一點,恰恰需要快刀斬亂麻,以大不孝之名直接廢了耶律宗真,然后另立一個年幼的小皇帝,自己攝政朝堂,再平衡各方利益。
畢竟耶律宗真是十八歲,不是八歲,這個年齡還是太大了,成事不足,但壞事已經有余。
結果蕭孝穆卻沒有對這個親外甥舉起屠刀。
這心一軟,就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程琳安然抵達中京,便代表著蕭孝穆的攝政之路并不順利。
“如今的局勢,是握有一定兵權的權臣,與登基未久威望不足的新帝,形成的一種對峙關系!”
“這種關系下,使臣最有發揮的空間!”
“不過耶律真宗也不蠢,想要他自毀長城,卻也困難……”
耶律宗真是歷史上的遼興宗,遼國在他父親遼圣宗的手里達到國力巔峰,然后在這位手中由盛轉衰,御駕親征被李元昊暴揍,埋了一大坑給自己的兒子耶律洪基,唯一的功績就是趁火打劫,多訛了宋朝這邊十萬歲幣,然后興沖沖地祭天立碑,好似干了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壯舉。
簡而言之,能力平平,沒做成什么大事,但也沒有真正做出什么損害遼國根基的惡舉,所以被評為“蒙業而安”。
這位不是與宋徽宗齊名的天祚皇帝,只要蕭孝穆不是逼迫過甚,想讓他直接殺了這個舅舅,也不太現實。
狄進想到這里,又拿出一封信件,目露沉吟。
這封信件講述的,是目前遼地的傳言。
太后太妃雙雙薨逝,罪責推到了宋人身上,怎么聯系上的呢?
蕭孝穆有言,夏王李德明正在汴京,原西夏世子,現斡魯朵詳穩李元昊,因顧念父子之情,暗中早已降宋,受宋廷指使,陰謀作亂,促成宮變。
如果不了解李元昊的秉性,這種說法還挺唬人,想來不少契丹人都信了,程琳面臨的咒罵和刺殺,就有復仇之意。
主辱仆死,更何況是國母太后!
“但遼帝不會信,或者說不能信!”
“假設李元昊已經投靠了遼帝,遼帝會保他么?”
“必須保!”
“不然遼帝身邊的親信,會被蕭孝穆用這種罪名,一個個地拿下!”
“但恐怕……保不了!”
“因為李元昊本就不是契丹人,想要洗清謠言,擺脫罪名,天然處于不利的狀態!”
“更何況理由是錯的,結果卻歪打正著,這件事恐怕還沒有冤枉李元昊!”
“那場宮變里,李元昊一旦出了力,宮內宮外那么多雙眼睛盯著,總有蛛絲馬跡可尋。”
“蕭孝穆若是掌控了證據,難道耶律宗真敢冒著大不孝的惡名,庇護一個外人?”
“所以遼庭博弈中,身為黨項人的李元昊,會第一個出局!”
“但李元昊不會坐以待斃,他不好過,也不會容許別人得償所愿,拖著旁人一起死,且置之死地而后生!”
狄進隔岸觀火,再加上對局內人的性情皆有了解,看得十分清晰。
全盤考慮后,立刻開始寫信。
一封信給機宜司,安排遼國內部諜探成員的行動。
兩封信去往河西,交予范仲淹和狄青。
小覷敵人,養虎為患的事情,他從來不做,李元昊即便殘廢了,也有不小的威脅,如今遼國的內亂就是實證。
這樣的人,死在遼地也就罷了,北上荒漠,遠渡重洋也算他厲害,想要南下回來,再度逃竄到河西周邊發展?
絕不容許!
做完這些安排,狄進耳朵動了動,開口道:“進來吧!”
早已抵達門外,靜靜等候的楊文才走入,行禮后雙手奉上一沓拜帖:“相公!這是大名府多家呈上的拜帖!”
從手中并不算多厚的拜帖數量來看,顯然是經歷過一場嚴格的篩選,能邀請他這位北京留守的,都是當地的頭面人物。
可即便如此,狄進連看一看的興致都沒有,淡淡地道:“推了吧,我如今沒有閑暇顧及這些人情走訪!”
正如權知開封府事前,狄進將京畿上下的拜帖,統統拒之門外的道理相同,他這兩個職務差遣,都有著明確的政治規劃。
前者是官家和太后爭斗激烈時的京畿長官,牽一發而動全身,后者是遼國內亂下的北境鎮守,肩負御敵守邊的重責。
試問在這樣的背景下,跟那些當地權貴來來往往,便是八面玲瓏,將各種關系打理得再好,又有何用?
分心他顧,本末倒置!
楊文才其實在奉上拜帖時,就覺得這位不會赴約,但身為幕僚,仔細挑選,奉上拜帖卻是責任,此時遭到拒絕后,更是將其他的收起,單獨抽出一份:“郭府送上了一封拜帖,是郭承壽郭公子親筆所寫,相公可要過目?”
“咦?”
狄進有些詫異,伸手接過,印入眼簾的是一手飄逸瀟灑的字體,恰如那身體病弱,但驕傲矜持的翩翩公子:“還真是無邪!他來大名府了?”
郭承壽,字無邪,太原郭家子弟,姑姑郭氏曾是真宗的第一任皇后,郭皇后薨逝,才有了劉娥上位的機會。
最初狄進入晉陽書院學習時,解決了監院郝慶玉之死的案件,與郭承壽結為好友,西昆體的浸淫也多有這位同窗相助,后來到了京師,也得郭承壽的兄長郭承慶接待。
當年對夏戰爭,狄進經略河東,回并州時,見過這位好友,他當時已經在書院領了一份教習的差事,每日吟詩作對,閑暇時教教學子,生活悠閑,如今怎么來大名府了?
面對詢問,楊文才早有準備:“稟相公,大名府本是河朔重鎮,連通運河,又升為陪都,駐扎重兵,修建城墻,便吸引了北地各族前來此處貿易,郭氏便是最早入城的一批,一年前原先的郭老郎君病逝了,接替他位置的便是郭公子。”
“這樣么……”
狄進依舊有些不解,宋朝大族經商并不是什么見得人的事情,郭氏這種武人勛貴,想要維持家族的體面,也是必然會涉及商道的,只是郭承壽的性格,適合經商么?
楊文才道:“相公恐怕不知,郭氏商行是大名府內數一數二的商行,若非郭無邪屢屢推辭,他也必然是行會會首,地位關鍵……”
狄進眉頭一揚:“以他的性情,這倒是出人意料,莫非也有一位如你這般才干的幕客?”
“相公過譽了!”
楊文才笑道:“不過郭無邪應該是有一位賢內助,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值得慶賀啊!”
“無邪當年身體病弱,一度有孑然一身的想法,如今都已成婚,膝下育有一子,可見身體有了好轉,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狄進也露出笑容,目光又是一動:“話說監院郝慶玉之死,當年還有些許疑點,真兇葛老雖然有殺人動機,也交代了完整的殺人過程,我卻總覺得幕后有人隱藏,你后來查出什么蛛絲馬跡了么?”
楊文才怔了怔:“相公,那案子不是查到了西夏諜細身上么?”
“是最終驚動了西夏諜細!”
狄進當然還記得這位當時身陷囹圄的情況,但細節上還是有區別的,糾正道:“西夏諜細后來出現,不代表他們最初就有參與,只是晉陽書院樹大招風,學子非富即貴,引來了諜細的注意,你的追查自然也引發了他們的警惕,便想要將計就計,制造信任危機!”
楊文才仔細想想,有些慚愧地道:“確實如此,屬下無能,并未查到什么蛛絲馬跡……”
“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追查能力,我還是信得過的。”
狄進來到窗邊,看向河東的方向,有些感慨:“監院郝慶玉的遇害案,是天圣三年發生的事情,距今已有八年……或許只是我多疑,背后并無什么蹊蹺,不然的話,這便是一個未解之謎,恐怕再也尋不到當年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