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兩府重臣議政,狄進儼然在列。
此番事關遼人,更有重磅消息傳出,遼國太后蕭菩薩哥、太妃蕭耨斤,在一場宮禁沖突中,皆死!
平心而論,就連狄進都萬萬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果。
他原本預計的,是蕭耨斤贏,因為這位更狠更毒。
但如果蕭菩薩哥笑到最后,也是有可能的,畢竟蕭耨斤性格上有著極大的缺陷,滿手好牌也能打輸。
可兩個人同歸于盡,這就顯得不可思議了。
或者說,必然有旁人的推動。
“李元昊……與歐陽春……么?”
相比起他的思索,宋廷群臣則滿是幸災樂禍。
遼國現在的情況是什么樣呢?
打個比方。
趙禎剛剛登基兩年,劉娥沒了。
還是在宮變里面沒的。
丁謂那類權臣還不得樂死?
況且宋遼國情不同。
宋是中原王朝,雖然五代十國的兵荒馬亂,證明了兵強馬壯者可為天子,但歷朝歷代的禮數教化,多少還是深入人心的,尤其是宋朝立國已近百年,不是那種短命的王朝,人心已然思定。
這種情況下,就算權臣出現,趁著國君年少,沒有權威,掌控朝堂是可能的,想要直接造反,改朝換代,卻難以辦到。
就算是當年的丁謂,估計也只想過當一言九鼎的權相,沒指望開創丁家王朝。
可遼國不同。
這個契丹民族建立的國家,至今還貫徹著權勢來自于武力的思想。
手中一定要有兵權,才是部族的酋長,身邊一定要有斡魯朵,才是大遼天子和執政太后,如果安撫不了麾下的將士,鬧得人心動蕩,火神淀之亂、黑山之變,都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
所以現在這位年輕的遼帝耶律宗真,會不會步上遼世宗耶律阮、遼穆宗耶律璟的后塵,成為遼國第三位被弒殺的皇帝,還真的說不準。
當真發生那樣的狀況,自然是宋廷上下最樂于見到的。
所以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氣氛很是松弛。
如果劉娥依舊要袞服祭祖,那薛奎和晏殊少不得要以北方重國為例,規勸一番,現在也不需要了,反倒是歌功頌德一番,讓御座上的趙禎涌起了感念:“幸得大娘娘這些年為朕遮風擋雨啊……”
事實上,這位劉太后放棄袞服祭祖的念頭后,已然逐漸隱于幕后,不再垂簾,但事關遼國,她還是出現了,此時聽完兩府宰執所言,視線卻落在身著緋袍的年輕重臣身上:“狄卿以為,遼人內亂,我朝該如何相對?”
殿內一靜。
一眾臣子的視線其實早就若有若無地觀察著,此時則順理成章地望過去。
此前狄進力主拒絕盟約,甚至對遼索要歲幣,為的就是激發遼人內部的矛盾,卻在朝野上下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知多少人怒罵他無端挑釁,點燃戰火,置北方萬民于不顧。
可現在,才過了多久啊,遼國居然真的內亂了,且是挽回不了的大亂!
這便是用事實證明了,誰對誰錯。
所以堂內的群臣,也不是全都那么自在。
比如樞密副使韓億的表情雖然平靜,不可能在遼國內亂的時候他如喪考妣,但內心深處顯然并不好受,此刻干脆側過頭,不愿意看對方得意的嘴臉。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狄進起身,聲音里并無喜悅,而是十分鄭重:“啟稟太后,臣以為此番遼人內亂,對于我朝局勢是優是劣,尚屬未知!”
群臣一怔,劉娥都不禁奇道:“這是為何?”
狄進道:“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此乃遼帝困局,可遼庭還有一人,于軍中素有威信,又對遼國忠心耿耿,可為輔政大臣,若此人上位,穩定契丹內外之心,于我朝而言,絕非好事!”
劉娥目光微動,若有所思,趙禎則急切道:“狄卿所言是誰?”
狄進道:“蕭孝穆!”
說罷不待旁人質疑,便繼續道:“此人潔身謹慎,謹守禮法,歷任建雄軍節度使、北府宰相、南京留守,先后被封為燕王、秦王,于遼開泰元年,擊走叛賊術烈,同年冬天,誅殺叛亂的查剌、阿睹等人,又于遼太平十年,擊敗大延琳的叛亂,平定遼東,是為毋庸置疑的軍中第一人!”
殿內氣氛一變。
眾人的臉色都嚴肅起來。
事實上群臣都對這個遼臣,有很深的印象,乃至忌憚。
因為此前北伐,宋人就是在這位手中,吃了大虧。
蕭孝穆故意放出與遼東大延琳反叛軍慘勝的假消息,引得宋軍剛平遼西,就迫不及待地北上,結果驕狂之心被利用,三路宋軍被各個擊破。
蕭孝穆親自率軍奔襲,輕而易舉地擊潰任福和葛懷敏兩路,若非劉平老而彌堅,在正面戰場的廝殺上從來沒掉過鏈子,北伐可就大敗虧輸了。
即便如此,真正逆轉戰局的,還是狄青率河西騎兵千里奔襲,行險沖擊遼國中京,這才遏制住了蕭孝穆,顯然是遼人的后方拖了前線的后腿。
此役之后,蕭孝穆在軍中威望更甚,契丹敬重勇士,他可謂一言九鼎,才敢調兵平定遼東的馬幫。
相反宋軍這邊,沒有這種人物。
狄青未來可期,但就目前而言,在各自軍中的地位,還遠遠比不上蕭孝穆。
這也不見得是壞事,到了這等一呼百應的程度,接下來再往上走,選擇就不多了,天氣涼的時候,更要防備手下給自己加衣服。
偏偏這個時候,太后太妃同歸于盡,十幾歲的小皇帝風雨飄搖。
所以狄進的擔憂是,若是最后被蕭孝穆上位,成為攝政,那于長遠來看,自然是埋下了動亂的禍根,但就現階段而言,遼國在蕭耨斤手里,和在她這位兄長手中,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戰斗力。
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其他重臣不比他如此了解遼國內政,但也深知其中的道理,紛紛出言:“狄直閣所言極是,必須防范于未然!”“蕭孝穆若欲上位,或對外宣戰,當加強邊防,以備不時之需!”
這還真不是畏懼契丹,杞人憂天。
此前太妃蕭耨斤的名言是“我要宋人死”,蕭孝穆作為太妃親兄,遼帝的舅舅,繼承這位的遺愿,以攻宋為轉移內部矛盾之法,一旦得勝回朝,那執政之位就徹底穩固了。
就在大家轉而探討如何防備河北河東,避免被遼人攻打之際,首相王曾突然開口:“這也不失為一個除敵良機!”
自從被呂夷簡步步緊逼,這位曾經驚才絕艷的首相越來越低調,此時卻提出見解:“老臣以為,此番契丹內亂,我朝當派遣使臣入遼,與遼主再談盟約,試探遼庭態度,若能引得遼主自壞長城,則燕云收復,指日可待!”
話音落下,次相呂夷簡身軀微顫,劉娥則深深凝視了王曾一眼。
王曾少年成名,驚才絕艷,二十五歲的三元魁首,三十八歲便為宰執,后新帝登基,也是計智逐權臣,配合自己除去了丁謂,如今十數年過去了,已然知天命的老臣看似碌碌,卻在關鍵時刻,再度展現出了鋒芒。
劉娥與之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頷首,卻不急于開口,果然趙禎語氣里難掩興奮:“依王相之見,何人可出使?”
若對遼國的熟悉和了解之深,無疑是狄進最為合適,但他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曾經的功績都去不了,去了契丹也知道必然有詐,因此王曾目光閃了閃,有了人選:“老臣舉薦程琳。”
程琳就是獻《武后臨朝圖》的那位,卻非奸佞,而是能臣,真宗朝的進士,仁宗朝的重臣,歷史上委以河北、陜西之重,留守大名府近十年,威信尤著,敵人不敢窺邊。
如今的程琳雖然還沒有那些功績,卻已經展現出了外交的鋒芒,曾任館伴使,與提出非分之想的遼使據理力爭,是朝堂里面對遼強硬,手段又足夠靈活的臣子,無論是資歷還是能力,都符合出使遼國的要求。
趙禎對于程琳獻圖一直有些耿耿于懷,但他跟著劉娥學習,也知道評價臣子不能片面,此時壓住心頭喜惡,仔細思索了一下程琳的政績,頷首道:“王相所薦甚好,諸位卿家還有別的舉薦之人么?”
范雍、王曙各自舉薦了一人,趙禎也納入考量,眼神下意識地看向狄進。
他心中的最佳人選還是這位,也唯有這位負責遼國事宜,他才安心。
而此時,狄進卻再度站了起來,朗聲道:“臣愿北上大名府,配合程公!”
群臣盡皆動容。
以狄進如今權知開封府事的功績,足以平平穩穩,過渡兩府。
哪怕他年紀太輕,再在其他四入頭上消磨個兩三年,年近三十,也可以為宰執了。
但此時外放,前途就難測了。
畢竟對上遼國,再自信的人都不能說有十足的把握,別忘了上一任駐守大名府的夏竦,可是黯然失勢,貶黜在外的。
所以此時此刻的請命一出,就連此前逢狄必反的韓億,嘴唇都顫了顫,想要說什么,最終還是閉上了嘴,默默嘆了口氣,腰佝僂下去,顯得愈發衰老。
劉娥微笑:“官家以為如何?”
趙禎哈哈一笑,抑制不住歡喜:“好!好!有程卿、狄卿不畏艱險,何愁我大宋不能克北虜,收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