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父親喚你去正堂!快些出來!”
頤指氣使的女子聲音從外面傳來,正在扎馬步的李元昊散去架勢,緩緩睜開眼,眉宇間浮現出濃濃的陰狠之色。
契丹人本就看不起黨項人,下嫁的所謂公主也只是宗室女罷了,而如今的他更不再是西夏世子,只是一個殘廢的黨項遺民罷了,當蕭遠博將自己的親女兒嫁過來時,那個養尊處優的契丹女子自是不愿。
所以這一年多,夫婦倆人在私底下幾乎沒什么好臉,連同房都沒有過,那女子還與幾個健奴眉來眼去,整日廝混。
換做以前,這等奇恥大辱,別說這婦人要死,婦人的母族一個都活不了。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如今的李元昊卻是忍著,還聲音如常地應道:“來了!”
當李元昊跟著妻子走入正堂,見到的就是一道老邁的身影,半歪著陷在主位上。
相比起當初出使宋朝時的形貌威武,孔武有力,如今的蕭遠博須發已是白了大半,臉上溝壑深重,老態龍鐘,對于一名年齡剛過半百的契丹貴族來說,這顯然是操勞過度的體現。
此時此刻,深深的憂慮更是爬滿了眉宇,口中喃喃低語:“溫舒……溫舒……怎么會丟了呢?”
李元昊耳朵一聳,聽得清清楚楚。
蕭遠博有三子,長子已經病逝,幼子死在了宋地,如今還健在的就是次子,但也是個沒什么出息的。
真正令這位在意的,是他的長孫蕭溫舒,從小聰慧過人,熟讀詩書,連教授的漢人文士都贊不絕口,有言他即便是去參加宋廷的科舉,也能中一個進士回來。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位并不體弱,弓馬嫻熟,擅于狩獵,端的是文武雙全,再加上隔代親,蕭遠博對其的疼愛就沒得說了。
可現在,這個最受寵,同時也承擔著蕭氏這一脈興衰的乖孫卻沒了,也難怪蕭遠博被抽了魂似的,滿臉落魄。
“相公!相公!”
妻子上前安慰老父,李元昊只是靜立著等待,很快一道魁梧的身影狂沖了進來,正是擅長相撲的護衛統領,真正的心腹蕭浦打。
蕭遠博猛地抬起頭,甚至站了起來,直直迎上:“如何?”
蕭浦打臉色蒼白,手在袍子里遮了遮,低聲道:“相公……”
蕭遠博立刻環視左右,冷冷地道:“你們退下!”
“是!”
這個你們,也包括了李元昊,李元昊面色如常地應了一聲,然后退了出去。
蕭遠博的視線有意無意地在他背影上落了落,這才轉回蕭浦打:“怎么回事?”
“我追著小郎失蹤的地方,尋到了這封信件,上面說,上面說……”
蕭遠博劈手奪過,拆開飛速掃了一遍,閉了閉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果然是那毒婦!也只有她,做的出綁架孩子的事情來!”
“真是……太妃?”
蕭浦打變了臉色。
蕭遠博沉默,片刻后緩緩地道:“去將李元昊喚來!”
不多時,李元昊重新回到正堂,站在蕭遠博身前行禮:“父親!”
“曩霄啊!”
蕭遠博露出溫和之色:“你這些時日護衛辛苦了,若非有你兩次察覺到刺客的動向,蕭耨斤那毒婦恐怕早就得手,害了太后……”
李元昊道:“父親信我,托付重任,這是孩兒應該做的!”
“老夫知道,你是知恩之人,老夫也知道,伱的心終究不在我大遼……”
蕭遠博說到這里,抬了抬手,制止李元昊的話語:“老夫不會寒了功臣的心,當年承諾你的事情絕不會變,但現在也不得不說句實誠話,蕭耨斤步步緊逼,行事喪心病狂,不擇手段,恐怕老夫就是想幫你回河西復國,也辦不到了!”
李元昊臉色適當地變了,然后沉默下去,片刻后吐出一句話來:“我愿刺殺!”
蕭遠博原本已經準備再往后說,聞言卻是一怔:“你……答應了?”
“我們黨項人生于苦寒之地,瀚海黃沙,求存艱難,若是被逼到絕境,便是幾歲的娃娃,也敢拿起刀殺人,且殺得了人的!”
李元昊語氣平靜,平靜得讓蕭遠博有些心悸:“何況現在蕭耨斤苦苦相逼,不肯給我們太后一黨半點活路,也該拿起刀了!”
蕭遠博平復了一下心緒,沉聲道:“好!族內的勇士,你盡管挑,只要能成事,老夫便助你光復大白高國!”
一個行刺了遼帝生母的黨項人,遼會助他復國么?
就連旁邊的蕭浦打,都覺得是天方夜譚……
但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確實會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為之付出一切!
蕭遠博就有這個信心。
因為李元昊除了依靠遼國,遼國內除了靠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那位太妃絕對不是能容人的,尤其是原本投靠太后的人!
所以對方哪怕知道,這條路成功的希望不大,只要還有那個野心,就必須搏命走下去!
然而李元昊平靜地接下了九死一生的刺殺任務,卻提出了一個要求:“我要見一見太后!”
蕭遠博眉頭微皺:“太后近來身體抱恙,不見外臣……”
“我要見太后!”
李元昊很清楚,蕭遠博始終防備著他,自己這位斡魯朵的詳穩,兩年了都沒能接近太后,每次只是跟著眾人遠遠拜見一下,從無交談的機會,所以此時此刻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硬:“父親若是不放心,可以在宮外齊備弓弩手,我若是對太后不利,直接射殺便是!”
“這是哪的話,老夫豈會不放心你?”
蕭遠博目光閃爍,權衡利弊后,覺得還是該滿足一下,荊軻刺秦王還要燕太子出面收買人心呢,刺殺太妃這么大的事情,如果太后都不見上一面,確實無法安定死士之心。
但考慮到那位的性情,他又關照道:“太后病體未愈,聽不得打打殺殺的血腥之事,你要注意些!”
李元昊應道:“是!”
“事不宜遲,老夫這就帶你入宮!”
寶貝孫子還在人手,刺殺計劃也早已制定,蕭遠博是半點不愿耽擱,對著蕭浦打使了個眼神后,起身帶著李元昊,朝外走去。
相比起宋廷入宮的繁雜報備,遼庭這邊固然也學了不少漢人的禮儀,但骨子里還是塞外民族的那一套,因此宮闈里面經常傳出一些風流韻事,就連如今的太后蕭菩薩哥之前也被蕭耨斤污蔑過,說她私通外人。
即便如此,蕭遠博帶著李元昊,依舊一路直入后宮,待得通報,只等了一刻鐘左右,就被招入太后所居的殿宇。
曾經坐在花車上無憂無慮的蕭菩薩哥,端坐于簾幕后,依舊能看到皮膚蒼白,神情憂慮,極美的容顏倒是沒什么變化,看著兩人入內拜下后,輕輕抬了抬手:“免禮!賜座!”
“謝太后!”
蕭遠博坐下,卻見李元昊直挺挺地立著,并且維持著下拜的姿勢,沉聲道:“臣有密事奏報,請太后屏退左右!”
蕭遠博臉色微變,看向這個便宜女婿,低聲喝道:“曩霄,你要作甚?”
李元昊用標準的契丹語重復了一遍:“臣有密事奏報,請太后屏退左右!”
蕭菩薩哥倒是無所謂,語調依舊平和:“你們先退下吧!”
殿內的宮婢內侍緩緩退下,末了還有人關切地望了望這邊,倒是挺在意這位主子。
等到殿內只剩下三人,李元昊沉聲道:“詳穩歐陽春投靠了太妃,欲謀害太后,請太后明察!”
“你說什么!”
蕭遠博身軀一震,驚怒得險些要跳起來,蕭菩薩哥卻只是出了出神,苦笑一下:“他麾下有五千斡魯朵吧,雖在宮外職守,卻也掌握著要道,此人也背叛了么?那我也不過是早些下去,陪先帝罷了!倒是苦了你們,一路忠心耿耿,唉!”
李元昊皺了皺眉頭,這種女人若是他的妻子,早就賜死了,除了貌美心善外,半點不能輔佐君王的大業,留之何用?
但此時此刻必須忍耐住厭惡,執行自己的計劃:“太后是契丹女子,早年也是騎過馬,彎過弓的,豈能如此喪氣?陛下已經長大,可以執掌朝政,卻被蕭耨斤一族把持,一旦太后也被她除去,大遼會變成什么樣子?先帝留下的基業,難道要葬送在那個毒婦手中么?”
果然提到先帝,蕭菩薩哥的淚水很快積蓄眼眶,凄聲道:“我不欲與她爭權,是她步步緊逼,我能如何?我能如何啊?”
“請恕臣無禮!”
李元昊猛地起身,上前幾步,來到簾子前。
“你做什么?”
就在蕭遠博下意識地怒喝,蕭菩薩哥身子往后縮了縮,有些緊張之際,他半跪下來,從懷中取出了一物。
明明在入宮殿前搜過身,此時的袍子里卻取出一柄短刃,在燭火下刃身上折射出一層異樣的光澤,呈到了這位柔弱的太后面前:
“此刃抹有劇毒,只要劃破一道口子,必死無疑,臣愿為太后創造一個機會,請太后為了大遼的千秋基業,手刃蕭耨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