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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上任的官員來得很匆忙,幾乎是中書門下的任命一下達,就出了京。
但他們并沒有同行,而是以各自的方式進入河西,與番人接觸,為到任后的職務作準備。
最先到來的,是一個起初誰都沒有想到的人物,宋庠。
天圣二年的狀元郎。
狄進真的沒料到這位也會調任河西,因為歷史上的宋庠,幾乎沒有地方上執政的經歷,高中狀元后,初任通判,有沒有到任都不確定,就被太后破格提拔為了太子中允、直史館,后來歷任三司戶部判官,同修起居注,再遷左正言,等到了寶元年間,以右諫議大夫充任參知政事,成為了副宰相。
從高中狀元,到進入兩府,僅僅用了十四年,而且都是在中樞任職。
也許正是因為前面的仕途走得太順,宋庠成為宰執后,才會被呂夷簡輕易利用,跟范仲淹作對,還自以為站在正義的一方,結果被仁宗怒而罷相外放,此后雖然也重新拜相,但已經再無任何功績可言了,碌碌無為。
“仕林,我來投奔你了!”
現在的宋庠,仕途似乎就受挫折了,面容憔悴,神態萎靡,看得出來,不只是路途顛簸的原因。
“公序兄!”
狄進迎著他入座,為其接風洗塵,還未怎么主動開口,對方就嘆息著將如今的朝中亂局說出。
究其根本,還是執政之爭。
如今的帝黨和太后黨,越來越涇渭分明了。
即便是兩府宰執,也有人開始公然站隊,高舉支持太后或者反對太后的大旗。
宋庠是太后欽點的狀元,又破格提拔,如果不是對西夏的戰爭,他的升官速度比狄進這位簡在帝心的三元魁首都要快,理應是太后黨。
但他,很不贊同太后袞服祭祖的行為,卻又不愿意在這個時候投入帝黨,淪為叛徒,所以才自請來了河西,最終被安排為了田州知州。
這其實就是被貶外放了。
黨爭便是如此,這個時候中立,勢必兩面喊打,里外不是人。
狄進沒有多作安慰,敘舊結束后,直接來到沙盤處,指著田州的位置道:“此處距靈州西北二百里,原是我朝威遠軍所在,咸平四年,被李繼遷率領黨項人攻克,升格為定州,如今回歸我朝,卻是不能與河北定州同名,便取前唐郭代公元振之稱,稱為田州。”
宋庠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仔細看著自己即將上任的地方。
西夏的地域雖然跟宋遼無法相提并論,但也是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萬余里之遙。
它的行政原本也是州、縣兩級,全盛時期共二十二州:河南九州、河西九州、河外四州。
河外四州現階段可以忽略不計,河南九州,即靈州、洪州、宥州、銀州、夏州、石州、鹽州、韋州、會州,但如今銀夏地區被統統劃給了陜西四路,為的是破掉興靈的地利優勢,可別河西真要出什么動蕩了,又被銀夏和七百里瀚海阻隔。
如此一來,剩下的只有靈州被歸了河西路,恰好分為十州,興州、靈州、田州、懷州、永州、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
“這些州域在前唐都是西北重地,河西走廊上的要道所在,每一個都不容忽視,如今被番人占據了數百年,初回中原統治,不易治理啊!”
宋庠聽著聽著,開始頭疼了,他根本沒有治理地方的經驗,一上來就要面對剛剛收復的失地,還是番人盤踞的地方,這如何能管得好?
狄進鋪墊完畢,卻是微笑了起來:“公序兄來了,當真是河西之幸,這第一要務興學,就有著落了!”
宋庠愣了愣:“興學?在田州有必要么?”
“當然有必要!河東陜西之地,也有大量番民,他們會說漢話,溝通無礙,而今河西的番民,大多只會黨項土話,即便是貴族也用契丹語讀寫,連語言都不互通,如何管理?”
狄進道:“要使番人順服,當興學于諸州,化夷為漢,教化一事,是重中之重!讓番部首領之子去就學,教習忠孝之義,日后他們接過族中大權,自然會親附朝廷,這才是真正的一國子民!”
宋庠是狀元出身,興學倒是擅長的領域,聞言長舒一口氣,連連點頭:“創辦州學,便是我于田州任上的第一要務,請仕林放心,我一定辦好!”
送走了宋庠,一日未到,韓琦和文彥博聯袂而至。
韓琦知甘州,文彥博知沙州,這兩份差遣比起宋庠還要苦。
因為甘州回鶻和沙州回鶻的勢力尚未完全平定,西夏滅了,但當地的局勢依舊是一團亂麻,隨時可能爆發沖突。
所幸相比起書生氣太重的宋庠,這兩位的目標就很清晰了,此行一路上,多與番人部落親善,身邊各自跟了一群幕僚,其中有不少番人里的才干者,希望籍此出人頭地。
有了這樣的班底,狄進接待兩位好友時,也直接提出了一個建議。
“保甲法?請仕林詳說!”
韓琦和文彥博十分感興趣。
“隋唐時期的關中河西,遍設折沖府,以折沖都尉統領,是為府兵制,如今的天下雖然早已改為募兵,但關中舊日的折沖府根底還在,各地的弓箭社就是例子。”
狄進先以宋朝原來的管轄地區舉例:“在這些地方,若能將一村或一鄉的精壯聚合成軍,平常居鄉務農,戰時聞召出征,而不是完全用錢招募來的兵員,那其實就是采納了部分府兵制的特點,切合當今的需要。”
“好辦法!”
韓琦贊同,文彥博更是目光一亮,已是迫不及待地道:“那在河西施行保甲法,是為了解除那些部族豪酋的兵權么?”
狄進心想你這也太直接了,輕咳一聲:“倒也不單單如此,番人有全民皆兵的習慣,若是一味興兵戈,三丁抽一,甚至二丁抽一都能辦到,保甲法的設立,不僅是告訴他們,朝廷并沒有讓他們脫去戰甲之意,同時也要逐步地規范兵源,汰撤冗兵,鼓勵居鄉務農,開墾田地……”
明著裁撤兵員,沒有那個部落會愿意,但欲抑先揚,以保甲法讓一部分人居鄉務農,等到生活穩定了,再分化拉攏,就方便多了。
韓琦心頭有了計較,頷首道:“此法甚好,我當走訪部落,告訴當地的回鶻人,讓他們領會朝廷的善意!”
文彥博則眉頭一揚:“保甲法之后,我看還得施行保馬法,河西良馬,得提上議程!”
“急不得!急不得!”
這回換成狄進和韓琦苦笑著,一起把這頭橫沖直撞的野驢給拽住。
等到這兩位在興靈之地盤桓數日,帶著擴充的幕僚團,往西邊而去后,知涼州的王堯臣抵達,又帶來了一個重大的消息。
“夏相公諫言,擴充大名縣,建大名府,定為陪都,已得太后首肯,命其為大名府留守?”
狄進目光凝重:“此時建陪都,意義非凡啊!”
建都大名府,原本是歷史上慶歷增幣的一個插曲。
契丹屯兵燕云,有南侵之勢,當時朝上許多官員商量對策,不少人主張把京城西遷洛陽,呂夷簡則堅決反對西遷,認為一旦遷都洛陽,使契丹鐵騎完全不遭到抵抗,就渡過唯一的天險黃河,那洛陽城墻再高,城池再深,也難阻擋敵人的進攻,唯有建都大名,表現出天子要親征的決心,才能粉碎南侵的圖謀。
確實,宋朝興建大名府為陪都,富弼再北上談判,擺出強硬的態度同時,又退了一步,增加了歲幣,終于在與西夏打得焦頭爛額,內外交困之際,沒有落入雙線開戰的境地,遼國只是威逼,沒有宣戰。
在那個歷史時間線,建大名府,是展現出不惜一戰的決心。
現在這個歷史時間線,建大名府,恐怕真有不惜一戰的決意了。
進可攻,退可守。
一旦大名府興建成功,布置防線,便可利用黃河天險,阻隔契丹鐵騎,以安后方之心。
畢竟眾多朝臣反對,不光是擔心河北數百萬生靈,還畏懼有朝一日,契丹鐵騎直接出現在汴梁城下,將如今的繁華盛景打得支離破碎。
有了大名府,這種擔憂至少可以減少一半。
與此同時,大名府也可以作為河北的軍事指揮中心,再由后方的運河,從汴京源源不斷地將糧草輜重運輸過去。
這就是做好真正開戰的準備了,而不是屯兵雄州,看上去氣勢洶洶,實則兩國隔著界河嚇一嚇對面,撤了就撤了。
“得了河西之地,本是我們的戰略優勢,越要后越是兵強馬壯,此時急切北伐,絕非理智之舉啊!”
狄進輕嘆,但也知道,天底下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
之前威逼遼國,逼得遼軍撤離了興靈,讓他們一舉滅掉了西夏,這是好處,那么隨之而來的,就是收復燕云的火苗被燃起,卻熄不下去的壞處了。
所幸現在說要徹底開戰,還早了些,宋軍在勵兵秣馬,磨刀霍霍,遼軍也在努力平定遼東,解決后顧之憂。
雙方都在憋著一股氣,或許會結束近三十年的一段太平時光,再度進入戰火之中,決出誰才是天下的真正主宰,亦或者終究投鼠忌器,聲勢再是浩大,最后還是通過談判,于盟約上解決分歧。
在河北吸引天下人目光之際,靈州知州范仲淹風塵仆仆,最后抵達河西。
“范公!”
狄進親自迎出,一看就知道,這位恐怕已經走訪過當地部族了,而與其他幾位年輕知州不同的是,范仲淹身邊沒有一群番人幕僚,反倒跟著不少豪俠義士。
雙方見禮后,狄進很快了解到,恰恰是這些豪俠義士,從關中之地一路追隨他到西北,之前走訪各部,都是他們溝通,與部族豪酋建立了友誼。
這又是另一種執政的方式了,即便是如文彥博,一開始都要極力爭取當地人的支持,才能坐穩知州之位,而范仲淹顯然更注重河西與關中之間的漢番交流,或者說他的個人魅力足以支撐這種文化融合。
同時范仲淹也是唯一帶著家人上任的,三十五歲才成婚的他,顯然不希望錯過子女的家庭教育,長子范純祐、次子范純仁,都跟在身邊。
就在狄進接待范仲淹一家人時,席上還聽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樞密副使趙稹,就是那個之前彈劾狄青,抓著不放的太后親信,即將調任河西宣撫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