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揚名
開封揚名
“狄……狄相公就在前面?”
“自是在的,隨我來吧!”
“好……”
乜羅不是第一次來州衙,他為殿侍,雖然沒有武官的品階,但還是有資格入官府的。
只不過以前身后有十萬番帳作后盾,他大搖大擺地出入州衙,也不擔心麟州官府敢對他怎么樣,殺雞儆猴歸殺雞儆猴,可直接處決明面上沒有犯錯的番人首領,任何一位知州,都不敢承擔這樣的風險……
可現在不同了。
乜羅在番人部落里的威望與根基,已經被大大動搖,反倒是新任知州,提出了一個讓他極為心動的條件。
有鑒于此,當乜羅走入屋子之前,竟駐足停步,抬起手整了整衣衫,下意識地流露出恭敬之色。
戴保到了門前,也輕輕敲了敲:“機宜司察事戴保,領殿侍乜羅,前來拜見狄相公!”
“進!”
清朗的聲音傳出,戴保推門,帶著乜羅走了進去,就見寬敞的堂內中央,正有一道挺拔的緋袍身影,負手立于一片奇特的泥塑前,靜靜查看。
“這叫沙盤,剛剛由京師巧匠趕制出來,送入麟州,過來看!”
狄進微笑著介紹:“這種泥塑的立體輿圖,能把城池關隘、堡寨布放、山脈河流、行軍路線直觀地展現出來,如今還不是成品,要不斷改進!”
兩人看得眼神大亮,一方面是對于新奇事物的好奇,另一方面也很清楚,地形復雜的河東有這么一物是何等的重要,由衷贊道:“狄相公大才!”
狄進側首,對著戴保點了點頭,再看向站得稍后的乜羅:“毋須拘謹,站過來些!”
“下官領命!”
戴保悄然退下,乜羅依言上前,稍稍靠后半個身位,以示尊重,就見這位經略相公指向沙盤的西南方向,正是河湟地區:
“唃廝啰原名欺南凌溫,是吐蕃王朝的贊普后裔,生不逢時,雖為貴種,出生之時,吐蕃早已分崩離析,處在于內亂之中……”
“唃廝啰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他在西域被發現身世,取了現在這個名字,意為‘佛子’,被譽為佛的化身,很快又被宗哥族首族李立遵,以武力挾至廓州,尊為‘贊普’,當時他才十二歲。”
“吐蕃部族確實需要這樣一個領袖,因為黨項李繼遷崛起了,在契丹的支持下,以靈州、夏州為中心,南侵我朝邊郡,西掠吐蕃、回鶻;”
“此后李繼遷之子李德明,又用計殺害了吐蕃西涼六谷部領袖潘羅支,吐蕃各部落失去了統一的首領,徹底淪為一盤散沙。”
“唃廝啰被接回以后,雖是河湟宗教領袖和地方豪強手中的傀儡,如同一只名貴的獵物,被來回爭奪,但確實以血統和佛子大義,初步穩定住了局勢……”
“可惜李立遵不滿足,隨著唃廝啰年歲的日漸增長,李立遵感到唃廝啰已難以控制,自己的權力面臨巨大威脅,便想取唃廝啰而代之……”
“大中祥符九年,李立遵欲廢唃廝啰,上書求我朝予他‘贊普’的封號,我朝拒絕了李立遵的無理要求,李立遵心生怨恨,前來攻打,被曹將軍于三都谷大敗,遭受重創……”
“唃廝啰趁機擺脫李立遵,然而他到達另一座城池后,當地吐蕃部族雖然重新擁立,其族長溫逋奇卻也自任‘論逋’,掌控宰相大權,這個野心勃勃的吐蕃人,同樣覬覦贊普之位,一面暗中與西夏勾結,一面秘密策劃叛亂……”
乜羅聽得面容數變。
他知道唃廝啰作為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孩童,只因為出身尊貴,就被迎回吐蕃各部為贊普,倒是沒想到期間還發生了這么多爭奪。
關鍵在于,贊普之位,似乎不再是那么遙不可及。
李立遵敢想,請求宋朝冊封,失敗后,溫逋奇也開始嘗試!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漢人陳勝吳廣在一千多年前喊出的這句話,別說這個年代的大部分番人理解不了,就算再過一千年,依舊有不少地區的人理解不了。
而乜羅卻是一個敢于憤恨出身不公,被野心驅策,最終挑戰貴種的勇者,由此深感振奮。
當然乜羅不知道,嘗試和實現之間,還是隔著一條鴻溝。
歷史上的不久后,終究是出身尊貴的唃廝啰,反殺了出身低賤的溫逋奇,將國都遷到青唐城,由此青唐吐蕃的大權,正式回到了這位名正言順的贊普手中。
不僅從一個傀儡變為實際的政權領袖,唃廝啰厲害的地方,還在于接下來還于宗哥河之役中大敗西夏,將所向披靡的黨項軍隊打得威風掃地,此后又“數以奇計破元昊”,使這位驕狂的戰爭瘋子再也不敢侵犯唃廝啰的疆土。
而青唐吐蕃聯宋抗夏,唃廝啰政權自然得到了宋朝的大力支持,于天圣十年,授其為寧遠大將軍,愛州團練使,此后加官,屢次給青唐吐蕃物資上的援助,唃廝啰也與宋開展茶馬互市,積極發展與西域的貿易。
如果從這么看來,青唐吐蕃似乎是宋人的盟友,可隨著時局的變動,地方政權是否還會如原定的軌跡進行,本就是個未知之數,即便過兩年,唃廝啰還是上臺掌權了,他又會親善宋朝么?
現在狄進準備滅西夏,如果宋廷真的收回河西之地,青唐吐蕃就成了下一個清理對象,唃廝啰就是敵人。
地緣政治上的結盟與敵對,向來如此,變化無常。
所以狄進此前所言,并非空話,真有全盤上的考慮。
先通過李立遵、溫逋奇的行為,確定了吐蕃的內亂不休,贊普之位并非遙不可及,又進入下一個話題:
“你可知,河湟番部從血脈上,其實并不全都是純正的吐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唐時陷蕃漢人子孫后代?”
乜羅奇道:“還請相公賜教!”
中原王朝的史書上,從來是坦言失敗,留于后人教訓的,狄進也很直接:“前唐對吐蕃的戰事,自高宗朝起,便多有一戰覆沒十余萬的慘敗,薛仁貴敗于大非川,李敬玄、劉審禮敗于西海,損兵動輒十數萬以上的,這些兵士不全是死亡,兵敗被俘的將士數以萬計。”
“此后安史之亂后,唐勢力中衰,吐蕃乘勢擴張,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與中原的聯絡被切斷,河西諸多州縣皆盡陷于吐蕃之手,這些世代居住的漢人,也被吐蕃所控制。”
“普通的漢家百姓,成了逐水草、牧羊馬的高原人,通文墨的士人,則被吐蕃王庭錄為家臣……”
“三百余年的時間里,漢人世家轉化為了吐蕃部族,如今吐蕃部族中有許多原本是漢家苗裔,這點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乜羅對于歷史不了解,對于現狀很了解:“原來如此!不瞞相公,我家祖上,例會漢言,多識文字,很可能就是漢家苗裔啊!”
既然自己不是贊普后裔,那有漢人血脈也不錯,畢竟他漢話標準,確實通曉漢人文化,朝廷若是真要支持他,別說祖上是漢人了,現在認祖歸宗,叫一聲義父都是可以的。
乜羅既然懂事,狄進微微頷首,露出一分親近之色:“我于朝堂上提出的對夏策略,是‘和黨項,滅李氏’,你可知曉?”
“下官當然知道!”
乜羅宏聲道:“相公并未因李氏一家之叛,波及黨項各部族,實在仁德!”
狄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天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亦是我等之愿,然先帝對李德明諸多寬厚,他卻忘恩負義,更養出了李元昊這等豺狼之輩,李氏必滅,河西也該回歸中原所屬!”
“即便收服了河西地區,生活在那里的依舊是黨項人,統治他們的肯定也要有黨項人,因俗而治,化夷為漢,才是統治的關鍵!”
“此等方略,我在朝一日,便會矢志不渝地貫徹下去,黨項如此,吐蕃亦如此!”
乜羅看著這位年輕的面龐,緋袍銀魚的榮耀,執掌一路軍政的權勢:“相公英明,下官佩服!”
事實上,如果是那種武臣,哪怕是出身番人的折家,乜羅也絕對不會與之合作。
今日一軟弱,明天等待對方利用完畢,說不定就對自己的番部舉起屠刀,提著人頭去換功勞了,這樣的武人太多了,誰敢跟他們合作?
換成一位年邁的文官高層,乜羅同樣擔心人亡政息。
畢竟這等大事都不是短期能夠完成,有時候長達數載乃至十數載,也許那德高望重的相公本不愿毀諾,可生老病死,由不得己愿,換一位宰執過來,又是怎樣的態度就說不準了……
而眼前這位年輕的相公,無論是從年紀、地位還是權勢保障來說,都是最好的合作對象,乜羅此時此刻甚至萌生出一種慶幸之感。
如果有朝一日,他的成就遠遠超出了今日河東番部首領,那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到這里,他干脆拜倒:“下官愿追隨狄相公,平李賊,建功勛!”
“好!”
狄進探手,將他扶起,拍了拍肩膀:“立功之人,朝廷絕不會吝嗇賞賜,有朝一日,你若得賜姓,回歸漢家苗裔,我亦是欣慰的!”
漢化的夷族首領,多有賜姓,李元昊開國之初,就摒棄了前唐賜予的李姓,轉而自己的黨項姓氏,乜羅卻很愿意得到朝廷支持,趕忙道:“此前李賊派出使者,為下官所拒,此獠定不死心,下官是否要與李賊虛與委蛇?”
“不必!”
這件事同判孫霖早就稟告過,狄進早有打算:“麟州的事情肯定已經傳入李德明的耳中,如今雁門關外,遼軍偃旗息鼓,不敢犯我邊疆,番人各部又不如他所愿生亂,此人再也無力入侵軍備森嚴的河東了。”
或許對于這個年代的人,不算什么,但狄進很清楚,從今時起,就不再是宋朝邊境要防范西夏人的侵擾,而是夏州的李氏一族,開始提心吊膽的擔心被滅了。
攻守之勢異也,這是戰略上的巨大勝利!
“那我能做什么?”
乜羅損了根基,追隨新主,立功之心迫切,但很快發現,他除了配合高僧,進一步安撫番人部落,不被西夏利用外,似乎并沒有別的作用,心中不禁焦急起來,想了又想,狠下心來:“狄相公,對于‘組織’有何看法?”
“‘組織’是朝廷近來追查的勢力,里面的賊人,多有大惡!”
狄進語氣依舊平和:“聽說你是‘組織’的稱號成員‘祿和’,若提供情報,來日能將賊子一網打盡,也是功勞一件!”
乜羅緊張起來,趕忙道:“下官雖有稱號,但參與的事情很少,也就限于河東番人部族內……”
狄進淡然道:“此前‘長春’想要投靠朝廷,我沒有接受,那等在江南殘害無辜,十惡不赦之輩,現在想要安度晚年,便是對枉死者的不公!而你雖在‘組織’效力,卻終究沒有傷天害理的舉動,不僅如此,‘錦夜’此前要以你的性命,引我這位新任的麟州知州入局!”
乜羅怔了怔,他當局者迷,卻也一點就透:“他竟敢這么做?是了,他是敢的,這個劊子手是個瘋子,‘組織’里的人在他眼中,都是叛徒,隨時可以處刑!”
狄進眉頭微揚:“這是伱對‘錦夜’的印象?如此濫殺之人,為何能成為‘組織’的行刑者?”
“下官原本也有不解……”
乜羅嘶聲道:“但這一任‘司命’對我等下了‘索魂鉤’,就是為了防備我們叛逃,此事極為隱蔽,一旦揭曉,只會催逼出更多的叛徒!而‘錦夜’卻是知道的,連‘司命’都如此防備叛徒,他自然越來越肆無忌憚,只要有一絲懷疑,都能定罪!”
很難說這些“組織”的成員是先有異心,還是被“錦夜”這等執法者逼成了叛徒,畢竟論跡不論心,結果都是背叛,照這么看來,“錦夜”的業績還越來越好了。
“這種統治顯然不能長久,‘司命’是歷代傳承,至今到了第四任,此人難道就意識不到這點么?”
狄進能夠理解執法者的邏輯,卻對“司命”那位領袖的所想有些奇怪,問道:“在你的印象中,‘司命’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咕嘟!”
乜羅提起“錦夜”咬牙切齒,恨意表露無遺,但說到“司命”,竟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緩緩道:“不敢瞞相公,下官的藥理所學皆是得傳于‘司命’,然并未親眼見過這個人,倒是有一種感覺,那段時間‘司命’一直在我身邊……”
狄進道:“易容喬裝,藏身左右?”
“不!不是!”
乜羅嘴唇輕顫,組織了半晌語言,最后還是嘆了口氣道:“我不知該怎么說,那種感覺十分奇特,有時像是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我,有時又好似入夢之際,‘司命’就在面前,傳授所學!無論是哪一種,我都有種極為美妙的感受,此后學習藥理突飛猛進,后來我調配了一種焚香,點燃后為各部族長祈福,久而久之,他們便敬我為‘尊者’,亦是受此啟發……”
狄進溫和的語氣里帶著安撫:“‘組織’與秘密宗教彌勒教有著極深的牽連,‘司命’有些故弄玄虛,蠱惑人心的宗教手段,并不出奇,你自己就被稱作‘尊者’,顯然也該清楚,那些番人族長是怎么敬服于你的,由己度人,不必將此人想得太過神秘!”
“相公提點的是!”
乜羅深吸一口氣,面容沉靜下來,但顯然內心還沒有安寧。
狄進稍緩片刻,再度問道:“你可修習過‘禍瘟’開創的‘神通法’?”
從行走坐臥之間,可以看出乜羅顯然是練過武的,并非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否練過神通法,就無法確定了,而等到狄進稍微解釋了這門功法的來歷和要點后,乜羅有些動容,心有余悸地道:“還有這等邪術?那倒是僥幸了,下官沒有學過……”
學“神通法”的,要么是早死的廢人,活下來的多少有幾分古怪,乜羅作為番人部落首領培養,確實沒必要學這門異術,狄進繼續道:“這些年間,‘司命’除了傳授你藥理知識和操控人心的手段外,還有沒有吩咐你做過其他事情?”
“也沒有,‘司命’從不向我等直接下令……等一等!”
乜羅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眉頭又是一動,想了想還是道:“不過有一件事,下官以前就覺得古怪,或許還真與‘司命’有些關聯,又無法確定!”
狄進道:“但說無妨。”
乜羅道:“河東有一族,在當地頗有江湖威望,為了逃避仇家的追殺,舉家遷來了麟州,‘組織’先讓我接應,然后又突然撤銷了命令,那一族也離奇地消失無蹤,這份變故,我隱隱覺得就與‘司命’有關!”
狄進目光一動:“河東哪一州哪一族?”
乜羅道:“河東并州,秦氏一族,族內老婦人當家,江湖人稱‘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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