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
乜羅邁著穩健的步伐,從閉關的密室里面走出,眉宇間帶著疲倦與喜悅。
累確實很累,但值得欣喜的是,在這二十多天的閉關過程中,確定了兩件關鍵的大事。
第一,那位“天山”并沒有誆騙自己,他確實中了一種不易察覺的慢性毒。
第二,解藥也確實在這三份藥劑里面,并且已經有了分辨的思路。
由此實際上還衍生出了另一個收獲。
“組織”和官府,誰也找不到自己。
要知道這里固然隱秘,但乜羅謹慎起見,還安排了另外的退路,可謂狡兔三窟,結果并沒有用上。
外面安安靜靜,根本沒有人闖到這里來。
“‘錦夜’好大的兇名,不過如此,只是個整日殺人的劊子手罷了!”
“‘司命’好大的威名,也不過如此,竟要靠下毒維持‘組織’的忠誠……”
想到這里,乜羅撇嘴一笑,甚至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心。
他如果能掌握“索魂鉤”的解藥,是否也能籍此控制“組織”里其他的稱號人員,取“司命”而代之?
身為“祿和”的乜羅很清楚,能被“司命”授予稱號的,都是萬里挑一的人物,要么在江湖上富有盛名,要么在當地州縣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樣的人若都能為其所用,提供資源……
不遠的將來,割據一方,成為土皇帝,也不是沒有可能!
夏州李德明都能做到,他憑什么做不到?
“尊者!尊者出關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宏圖偉業之中,喜悅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兩個親信番人虔誠地跪倒在地上。
“起來吧!”
乜羅閉關不理世事,但日常起居用度,還是要有人照顧的,這兩位就擁有絕對的忠誠。
而他們完成了護衛任務的同時,自然也負責探聽消息,如果真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肯定要通知密室的,小事則不打擾。
乜羅安排妥當,才能放心閉關,如今沒被打擾,證明沒有值得他露面的大事,便隨意地問道:“這些時日,外面可有動靜?朝廷是否趁此時機,對各部動手了?”
在乜羅看來,這是最有可能發生的變化,趁著他這位番人首領不在,那些本就霸道的漢人官員,會挑選幾族最不服從管束的鎮壓,用來殺雞儆猴,警告其他番部。
這種威懾多多少少有些效果,可從長遠看來,只靠殺戮,是不可能讓十萬帳番人歸心的,反倒會將那些戰戰兢兢的部族推向自己。
當年李繼遷就是這樣發家的,宋軍屢屢敗之,團結在他身邊的黨項人卻越來越多,乜羅有心借鑒。
然而親信的回答,卻出乎了意料:“稟尊者,官兵并未動手,反倒是護送著五臺山的高僧,行走各部,做了好多場法事!”
乜羅臉上的隨意消失,變得凝重起來:“五臺山高僧,行走于我麟州各部?什么時候的事?”
親信道:“就在尊者閉關之后!”
“那就不是巧合……”
乜羅喃喃低語:“利用佛僧,奪我根基么?這法子高明啊!”
同為河東路,他當然知道五臺山是得朝廷扶持的佛門,山上寺院連綿,僧人眾多。
而歷史上宋朝時期的僧人,確實成為戰爭的工具和倚重的力量,無論是章惇開梅山蠻,還是王韶熙河開邊,高僧都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可關鍵在于,現在又不是神宗朝,僅僅是仁宗朝早期,狄進此舉,屬于首創。
乜羅真的沒想到,漢人官員會利用番人普遍崇佛的心理,將五臺山的僧人請下山來,進行游說。
什么時候,朝廷開始放下高傲,迎合番人的心理了?
“新任知州的手段么?與別的官不同,這個人很厲害……”
乜羅心中警惕,沉聲問道:“僧人有多少?”
親信回答道:“高僧十二,隨行僧眾三十多。”
“果然不多!”
乜羅了然,這個人數游說各部,短短一個月時間翻不起什么大的風浪,平靜地朝外走去,邊走邊吩咐道:“哪些部族動搖了,記下來!”
他此次閉關,本意是讓官府動手,由此讓各部愈發感受到有自己這位首領在,才能一致對抗官府,現在對方出動佛門高僧,倒變成了對忠誠的考驗。
如此也好,哪些部族值得信任,接下來納入親信,重點培養,哪些部族首鼠兩端,毫無忠誠,可以著手打壓,以儆效尤。
這般整合后,也能讓各部更加緊密,凝聚力更強。
至于五臺山的那些僧人……
乜羅眼中露出殺意,恰好“組織”的人手在麟州,不妨利用一二!
“呼!”
再吩咐了幾句,前方已是一亮,乜羅領著兩名親信走出暗道,來到屋外,沐浴在陽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任誰也想不到,他根本沒有去荒郊野外,就藏在楊家堡里,一旦真的出事,甚至能躲藏于官府衙門之中。
此時喬裝打扮,再鉆入后門的馬車里,一路出城,朝著他忠誠的部落而去。
“尊者回來了!”“是尊者……”“尊者……”
然而當乜羅循著小路,安然無恙地回到族中,穿上獨有的華貴衣袍,舉步邁入后,卻很快發現氣氛不對勁。
對于他的歸來感到大喜過望的族人,數目并不多,更多人的反應是敬畏、詫異、驚慌,甚至有的目光中流露出質疑,接觸后又趕忙躲閃開去,將頭深深垂下。
這是心虛的表現。
“怎么回事?”
乜羅步伐不緊不慢,威嚴地行走著,心里卻越來越不安。
這可是他自己的部族甘谷部,占據了周遭最為肥沃的牧場,直接聽命的就有三千帳,難不成那些五臺山僧人如此神通廣大,連這片根基都能動搖?
尚未走到主帳,十數道身影團團圍上,都是部族里的頭目,焦急地道:“尊者,你可回來了!”
“進去說!”
乜羅大手一揮,面無表情地走入帳內,然后用最短時間,得知了這一個月發生的具體情況后,臉上終于浮現出不可置信之色,一字一句地道:“你們的意思是,就因為四次失敗的救援,各族就降了那些賊禿?”
“尊者!”
部族里的頭目聞言臉色再變,有幾人更是脫口而出:“不可對大師無禮啊!”
“無禮……不可對大師無禮……”
乜羅心頭狂怒,可看著族人的神情,又驀然生出一股恐懼。
他并不知道烽火戲諸侯的典故,但其中的原理還是大致明白的。
官府不斷釋放假消息,一次又一次地讓那些死忠于他的番人失望,再讓佛門高僧假惺惺地為番人求情,凸顯出佛門的慈悲為懷,并且展現出與官府溝通的能力。
實質上還是恩威并施那一套,但最高明的一點是,這次官府并沒有寄希望于自己出面,直接讓番人聽命于朝廷,而是有了一群中間的僧人,作為調解,緩和矛盾。
這里終究是宋地,既然居住于此,番人的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順服的,只是多年來官府對于番族部落的欺壓,以及民風文化的隔閡,讓他們很難相信朝廷的誠意,哪怕有一些態度較好的官員,沒過幾年調走,又會故態復萌,重新回到沖突與對抗。
結果現在,佛門出面,番人依舊不信官府,但對于僧人卻從原本虛無縹緲的崇敬,變為了現在實質性的敬仰。
以致于自己部族里的手下,聽到他罵賊禿,都接受不了……
剛剛還想考驗各部忠誠,現在看來,也別考驗了……
這里可是他自己的部族,都變成了這副模樣,那其他原本依附的部族,又會是何等反應?
“一月不到……短短一月不到……我十數年的心血啊!”
“終究不是貴種……不是貴種……”
不知怎么的,此時乜羅的心理涌現出的,不是對閉關的后悔,而是對出身的絕望。
他早年十分嫉恨吐蕃贊普的高貴血脈,哪怕一文不名,僅僅有個好血脈,也能成為青唐吐蕃名義上的首領。
但他也為之驕傲過,自己不是貴人出身,依舊能憑借能力,一點一點地積累威望,獲得了如今的地位。
可結果,十載努力,一朝崩塌。
如果他是贊普后裔,絕不會這樣!絕不會!
“尊者……尊者……?”
眼見這位木然地立于原地,最后緩緩坐下,沒有半點反應,手下們面面相覷,終于慨嘆一聲,退了出去。
“‘祿和’,這點打擊,你就受不住了?”
然而帳內并沒有安靜,伴隨著稚嫩又老道的聲音傳入,三道身影出現。
“是你們!”
乜羅雖然被突如其來的變數沖擊得失了態,但對于外界還是有警惕的,聞言立刻起身戒備,但見到來者后,才微微放松下來,又冷冷地道:“你們還敢過來?”
來者正是“天山”燕三娘,假扮“肉傀”的燕四娘,還有眼神靈動的戴保。
面對乜羅的質問,燕三娘哼了一聲:“為何不敢來?就因為你閉關了一個月,手下就失控了,便要遷怒于我們么?”
乜羅努力恢復尊者時期的語氣:“是不該遷怒伱們,然‘組織’中人什么時候開始講道理了?我若是真要將你們留下,又能如何?”
“無謂之言,別試探了,本座此來的目的,你難道不知么?”
燕三娘毫不畏懼,伸出小手:“解藥甄別出來了么?”
乜羅失了根基,正是最忐忑的時期,見對方沒有強行動手,干脆道:“‘索魂鉤’的解藥,就是‘離魂散’!”
“嗯?”
燕三娘心頭詫異,臉色則迅速沉下:“你在胡說什么,‘離魂散’對于身中‘索魂鉤’的人來說,分明就是見血封喉的劇毒,這一點絕不會有錯!”
“確實沒錯!”
乜羅淡淡地道:“但那是用量的不同,‘禍瘟’不愧是用毒的頂尖高手,所思所想絕非常人可比,他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法,但量只要稍有差池,解藥就成了毒藥!”
燕三娘道:“如何證明?”
乜羅道:“我自有辦法,你給我的三個盒子中,不是全份,卻已經是不同配量的‘離魂散’,兩種是劇毒,一種是解藥!”
雙方對視,雖然還沒有最后的實證,但燕三娘隱隱覺得,這人的思路可能還真是對的。
關在機宜司大牢里的“長春”,也給予過三選一的機會,可根據京城機宜司不斷傳到前線的消息,“長春”至今沒有研究出來,整日還變得瘋瘋癲癲,精神已近崩潰。
不夸張地說,將解藥給予“長春”,本就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讓他看著能夠解決數年病痛的寶山而不入,時時刻刻都是折磨。
但同樣的道理,將三選一的解藥給乜羅,事先也沒準備有所收獲,屬于是一個破局的借口。
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長春”身為老一輩,毫無頭緒,乜羅這位年輕一輩的“祿和”,倒是有了破解的思路。
如果真能成功,那“組織”的一大殺手锏就被廢除,棄暗投明的“陷空”白玉堂等人,也有了徹底脫離的機會。
當然,明面上燕三娘假扮的還是前輩“天山”,對于解藥的需求迫在眉睫:“好!你盡管一試,本座愿意等!”
乜羅心頭稍定,如今的局面,再與這個“組織”的前輩高人翻臉,那正是四面楚歌,處處受敵了,所幸對方在此事上還是有耐心的,借此機會,他開始改變稱呼,謀求援助:“多謝前輩信任,晚輩還有一個請求……”
燕三娘眉頭一挑,立刻道:“你想借我們的力量,替你挽回番部的危局?”
乜羅沒有否認:“不錯!”
燕三娘搖頭:“你太高看本座了,你若要本座去替你殺個人,那倒是好說,這人心一旦變了,就是覆水難收,想要挽回,本座也辦不到!”
乜羅卻覺得有戲,剛要說話,戴保突然開口:“我倒是有個法子,不知甘谷族長可愿一聽?”
“嗯?”
乜羅早就在觀察這位,隱隱覺得此人既有股江湖人的小家子氣,眉宇間又有些來歷不凡的傲氣,聞言問道:“還未請教……閣下是?”
燕三娘淡淡地道:“他號‘神足’,原本也是‘組織’的人,現在投靠了朝廷……”
戴保微微一笑,驕傲地補充道:“我投靠了狄相公,如今已是機宜司的一員了!”
“機宜司?”
乜羅面色變了,猛地看向燕三娘:“前輩帶這么個人來,是什么意思?”
燕三娘道:“很簡單,背離‘組織’之人目前只有兩種下場,要么隱姓埋名,但不久后毒發,凄慘度日,生不如死,要么與朝廷合作,安身立命,一起毀掉‘組織’!”
“你們……你們!!”
乜羅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般輕而易舉地揭露出如此重大的秘密,這些“組織”的叛徒居然都投靠了朝廷,下意識想要后退,又陡然立住,這個距離再喚護衛已經來不及了,咬牙切齒地道:“原來如此!若非為了這場交易,我閉關一月,官府怎能動搖我在各部的威望?原來這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局!”
“小子,別把自己看得太高!”
燕三娘老氣橫秋地道:“你會閉關,一來是因為‘錦夜’的出現,令你感受到了不安,借機躲避兇險,二者就算此次不閉關,狄相公入了麟州,你認為憑你們番人部落,真能對抗那位河東路經略相公?”
戴保接上:“你折騰得再厲害,就是用自己的基業,給夏州的李德明擋災而已,那正是‘組織’愿意看到的,‘司命’就在夏州!”
乜羅胸膛劇烈起伏,半邊臉因為怒火而微微發紅,但另外一半又藏于黑暗中,保持著劇變后的冷靜思考。
別說一個月之前,就是剛剛出關時,他雄心壯志,都會覺得這是屁話,可現在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沒錯。
那位麟州知州,兼河東路經略相公,真要對自己這位番族首領下手,他根本贏不了。
區別只在于,官府是不是在番人身上耗盡了精力,沒有繼續攻擊西夏的機會,也就是為李德明擋了災,還是先解決了他們這群不安分的番人,再氣勢如虹,一鼓作氣地攻下西夏。
無論哪種結局,乜羅都萬分不甘,無法接受,偏偏就在這時,戴保繼續道:“甘谷族長,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哦,你真的要頑抗到底,以保黨項李氏的安危么?”
乜羅緩緩地道:“所以閣下的法子,就是投靠朝廷?”
戴保道:“你本就是朝廷的武官殿侍,這條路其實一直都在,只是你此前不愿意踏踏實實走罷了!”
乜羅深吸一口氣:“條件呢?”
戴保抱了抱拳,滿是敬意:“狄相公讓我給你帶兩句話!第一句是,青唐吐蕃內亂不休,機會難得,你想不想成為吐蕃的首領?”
乜羅猛然愣住:“我?吐蕃的首領?”
戴保心中也很緊張,但對方的反應和那位料想的一模一樣,頓時增添了底氣,微笑著道:“狄相公的第二句是,正因為你出身不高,卻能為河東十萬帳番人首領,朝廷才會選你,這個道理,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