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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浩南坐在辦公桌后電腦屏幕上正是這篇“雄文”。
他滑動著鼠標滾輪,一行行翻下去。
類似的論調,他在上一世也曾看到過。
具體內容當然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遣詞造句的風格很相似,大概率就是同一個人寫的。
當年讀完之后,常浩南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憤怒。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再看一遍,內心卻已經沒有任何波動。
只是有點想笑。
不知道半年后,華芯國際使用全國產供應鏈向菊廠供貨的時候,這篇文章的作者及其擁躉們,臉上會是多么精彩的表情……
就在他思緒飄飛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依舊沉穩的腳步聲。
緊接著,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常浩南收回思緒,朝著屏幕右下角瞄了一眼。
是昨天欒文杰約自己見面的時間。
“請進。”
門被推開,出現在門口的,果然是工建委主任的身影。
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顯然是連日操勞,睡眠嚴重不足。
欒文杰一進門,目光就落在了常浩南身上。
只見后者正半躺在舒適的辦公椅上,姿態放松。
優哉游哉地瀏覽著網頁,屏幕的光映在他平靜的臉上。
這副景象,與他自己這幾天火燒眉毛的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的常大顧問!”
欒文杰佯裝惱火,聲音卻透著一絲無奈:
“我這幾天連飯都快顧不上吃了……著急上火得嘴里都起了好幾個潰瘍,有時候說話都費勁!”
“您可倒好,穩坐釣魚臺,這生活過得比我滋潤多了!”
常浩南聞言,卻并未立刻回應,只是不慌不忙地拉開抽屜,從里面找出了一個白色的塑料小瓶。
然后動作隨意地朝欒文杰遞了過去。
臉上還帶著神秘的笑容。
看見這副情景,欒文杰終于眼睛一亮,還以為是常浩南早有準備的關鍵信息或對策。
趕緊上前兩步,帶著幾分期待接了過來。
“我就說嘛,你肯定……”
然而,入手卻輕飄飄的,依稀還能聽到嘩啦啦的聲音。
定睛一看瓶身上的標簽——
xxxx復合B族維生素咀嚼片。
欒文杰后半句話卡在喉嚨里,拿著藥瓶,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欒主任,口腔潰瘍呢,多半是缺乏維生素。”常浩南這才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著點調侃,“早晚各吃一粒,比您光著急管用。”
欒文杰看著常浩南的樣子,又看了看手里的維生素瓶。
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把那股子被“戲弄”的無奈壓下去。
最終還是把那個不起眼的小瓶揣進了西裝內袋。
“行,聽你的,我試試。”
他無奈地搖搖頭。
玩笑開過之后,常浩南隨即坐直身體,恢復了慣常的嚴肅。
“說真的,我確實不太著急。”他直接開口,“ArF1800光刻機的核心物鏡系統,已經完成了最終設計和樣機制造……眼下就在我們實驗室的超凈測試中心里,做最后的參數標定測試。”
欒文杰的眼前再次亮起:“性能很樂觀?”
“根據目前的測試結果來看,這套系統完全可以在不依賴多重曝光技術的前提下,使用DUV光源生產出特征尺寸等效于40nm的芯片產品……嗯……也就是宣傳口徑上的7nm制程。”
常浩南微微搖頭,語氣帶著嘲諷:
“所以,美國人自以為是王牌的威脅,從一開始就對我們沒有意義。”
這番話,如同定海神針。
欒文杰臉上的凝重和焦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他搓了搓臉,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些:
“不瞞你說我這次急匆匆趕過來,就是想確認這個關鍵問題的。”
欒文杰的神色重新變得鄭重:
“上級需要最準確、最前沿的技術評估,來判斷我們應對這場潛在制裁的真實難度,這直接關系到后續與美國方面交鋒時,我們所能采取的態度和堅守的底線!”
常浩南敏銳地聽出了他話語中隱含的深意。
“等等……”常浩南微微挑眉,“聽欒主任您這意思……美國人還拋出了其它條件?”
“沒錯。”欒文杰點了點頭,身體也坐直了些,“就在昨天,他們通過非公開渠道,向我們遞交了另一個版本的協議草案。”
他斟酌著措辭。
“對方的意思是為了避免未來再出現類似的‘爭端’,希望由我們兩國共同牽頭,召集一次覆蓋全球主要科技經濟體的‘國際技術分配會議’。”
“目的嘛……”欒文杰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是按照所謂的技術能力、歷史貢獻和商業影響力,為世界各國劃定一個在高新技術領域,特別是通信和半導體領域,所持有專利份額的……上限。”
常浩南聽完,嗤笑一聲:
“那不就是科技版的《華盛頓海軍條約》?”
“美國人這路徑依賴,怎么都找到八十年前去了?”
欒文杰點點頭:“本質上確實如此,想要跟我們劃下道來,避免直接競爭。”
常浩南這時候也有點好奇。
其實關于兩次海軍條約,他的了解主要來自于上一世某款瑞典人發行的游戲……
“具體內容呢?”他詢問道,“份額什么的?”
“份額么……美國人倒是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欒文杰的語氣有些復雜,“他們主動提出,可以和我們共同享有最高等級比例的份額上限……表面上給了我們一個‘平起平坐’的位置。”
常浩南撇了撇嘴:
“這種平起平坐,不過是枷鎖鍍了層金罷了。”
當然,話是這么說。
但他設身處地想了想,如果把這個條件搬到上一世的2020年,那沒準雙方還真就坐下握手言和了。
想到這里,常浩南又突然看向欒文杰:
“欒主任,你該不會是想接受吧?”
“我當然不想。”后者立刻擺手,“這種條件,對于我們來說還是要吃虧,無非虧多大的問題而已。”
緊接著,他又嘆了口氣。
“說實話,如果客觀條件不允許我們和對面爆發正面沖突,那么這個方案確實在我方的底線之上,可以作為一個緩沖和過渡。”
欒文杰幽幽說道算是驗證了剛才常浩南的猜想:
“也正是因此,我今天才會專程來火炬實驗室,考察國產光刻機的研制進度……還有后續的發展前景。”
“上級需要最硬的底牌,來做出抉擇!”
這一次,常浩南沒有馬上回答。
他倒是理解欒文杰,或者說理解決策層所面臨的巨大壓力和復雜權衡。
“作為一個依賴外向型經濟的國家,我們對外部貿易環境的變化確實比較敏感。”
常浩南先是坦率地承認,接著又話鋒一轉:
“但是,美國人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主動拋出這樣一個看似公平、甚至有些讓步的方案?”
他自問自答:
“恰恰說明,他們自己心里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和萬全的準備……他們的‘聯盟’并非鐵板一塊,他們的企業同樣害怕失去龐大的華夏市場,他們也在害怕硬脫鉤帶來的反噬!”
“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比的就是誰更能繃得住!誰的意志更堅定!誰的底牌更硬!”
欒文杰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有些話,上級不表態,他也不太好直接說出口。
所以沒有接話,只是延續了剛才的話題:
“上級現在最擔心的一個點在于,長光集團在短期內仍然無法解決EUV光源的問題,而未來23年內,芯片制程有可能進一步從7nm升級到5nm。”
“就算我們憑借ArF1800,利用DUV光源能解決當下7nm制程的燃眉之急,又能否滿足中長期的要求?”
這個問題,顯然已經比較具體了。
而且直接指向這場科技對抗最深遠、最核心的命門。
常浩南沒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垂下眼簾,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等待。
辦公室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發出規律而清晰的“滴答”聲。
忽然,常浩南站起身。
動作干脆利落。
“欒主任,口說無憑。”
他脫掉西裝外套,然后從衣架上取來兩套淡藍色工裝:
“正好,測試中心那邊,今天安排了ArF1800光刻機物鏡系統最關鍵的一輪集成測試,數據采集應該正在進行中。”
他走到欒文杰面前,把其中一件交給對方:
“百聞不如一見,請您移步,跟我去親眼見證一下……看看我們手中這張‘底牌’,到底有多硬。”
“至于EUV……”常浩南再次露出了和剛才拿出維生素片時一樣的神秘笑容,“或許,看完測試,您會有一些新的想法。”
欒文杰精神一振,蹭地一下立刻站起身。
“那常院士,請帶路!”
兩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辦公室。
一直等候在外面的幾名秘書和警衛緊隨而后。
走廊里響起眾人急促的腳步聲,直奔大樓深處那座超凈測試中心而去。
房門在身后輕輕合上。
辦公室內,電腦屏幕上那篇鼓吹“投誠”的長文,依舊停留在那里。
在無聲中,顯得格外蒼白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