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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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側首吩咐侍奉皇帝的小夏子,開口道:“把那甜白釉玉壺春香爐挪遠些,里頭點了龍涎香,香氣太重影響進食。”
小夏子忙答應著做。
二人正說著閑話,只聽聞外頭細細尖尖的太監的嗓音輕巧道:“皇上,淳嬪求見。”
太監的聲音一貫尖細如絲,若非聽慣,必然覺得扎耳。
安玲容抿嘴笑道:“淳妹妹來了呀。”
皇帝的眼笑得如彎起的新月牙,閃爍著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喚她進來,正好也在用膳,人多熱鬧些。”
外頭厚厚的明黃重錦團福簾一揚,一個清婉女子蓮步姍姍而入。
彼時地上鋪了厚厚的素紅色銷金絨毯,她的腳步極輕盈,落在地上寂然無聲。
牽動碧藍閃銀明霞緞長裙揚起浮波似的漣漪,如點點光溢。
因著年輕,連用的珠也是那樣明媚柔麗,粉紅碧璽是盛開的朵。
紅寶粒子是嬌盈盈的蕊,黃玉苞生生待放,綠色碧璽作五瓣葉。
她的臉如天際的霞色,映著鬢邊珠翠珊珊,真恍若一道輕霞柔柔撞入眼簾。
皇帝見了淳嬪便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不必拘禮,外頭天寒,你怎么來了?”
淳嬪嬌怯怯道:“臣妾燉了一晌午的燕窩,聽說皇上和安妃娘娘正用膳,所以特意奉來給皇上和安妃娘娘品嘗。”
安玲容如何不懂她話中之意,蘊了一絲淺淺的笑道:“淳兒的燕窩定是特意備下給皇上的,臣妾沾光了。
淳兒來得正好,皇上正說起要給你賞賜呢。”
淳嬪乍驚乍喜,掩不住唇角滿溢的歡愉,連連欠身謝恩不已。
皇上欣賞著她嬌媚喜色,亦十分滿足。
淳嬪脆脆道:“皇上剛有意賞賜臣妾,臣妾也備了新制的燕窩,換了新巧的做法進獻皇上,真算與皇上心意相通。”
她說罷,睇了皇上一眼,眼波悠悠蕩蕩,極是輕媚。
皇上看得心醉,淳嬪含了幾分羞澀,并不與他目光相觸,轉首喚道:“月兒,將我備下的燕窩奉上。”
月兒喜孜孜從五角紅紋食盒里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燕窩細粉,淳嬪柔聲道:“臣妾家鄉盛產綠豆制成的粉絲,母家額娘托人送了些進宮,原是小家子玩意兒,吃個新鮮罷了。
臣妾早起用鴿蛋和金針絲煨了,再配三兩燕窩燉制澆上,請皇上和安妃試個新鮮。”
安玲容望了那盞中一眼,細粉原近乎白色,那燕窩更是透明的白,一眼望去,白霜霜堆了滿滿一盞,幾乎要盈了出來。
安玲容按住心底逸出的一絲詫異,面上淡淡地道:“三兩燕窩,所費不少呢。”
月兒在旁賠笑道:“娘娘早起便為這道點心費心,還怕皇上吃慣了御膳的菜色,吃說讓皇上嘗嘗心意便是了。
只要皇上喜歡,也不怕靡費什么。”
皇上看了一眼,唇角的笑色越來越濃,幾乎忍不住了,他轉首看安玲容道:“說到制菜,安妃亦頗為拿手,這道燕窩細粉,安妃怎么看?”
安玲容看著滿桌琳瑯菜色,含了薄薄的笑色,語音清朗如珠傾落。
“淳兒的燕窩細粉素白一碗,顏色倒頗清爽。”
她頓一頓,看著喜不自勝的淳嬪,本不欲往下說,然而她想起淳兒近日跟皇后的走動,忽然起了幾分惡作劇之心。
于是,她銜了笑意道,“燕窩貴物,原本不許輕用,如必定要用,先得用天泉滾水泡足,須巧手婦人在光下用銀針挑去黑絲和細毛,一絲一縷都不得殘余,以免損了滋味。
若用嫩雞、新摘菌子并上好火方三樣湯滾之,火方則以金華產最佳,細細煨透后除去雜物,撇去油脂,只余清湯慢燉才是最佳。
其次以蘑菇絲、筍尖絲、鯽魚肚、野雞嫩片燉湯與燕窩同煮亦可。民間常用肉絲、雞絲夾雜其中,這是吃雞絲、肉絲,口味渾雜,并非只吃燕窩之妙。
如今淳嬪妹妹用三兩燕窩蓋足碗面,與細粉混同,一眼望去如滿碗白發,反不得其美味了。”
皇上輕嗤道:“東西用得貴而足,但配制不當,真乃乞兒賣富,反露貧相。”
他凝視安玲容,笑道,“你善于美味,只是輕易不露真相,如今娓娓道來,可做御廚的師傅了。”
安玲容婉然道:“臣妾賣弄了。本該洗手做羹湯侍奉夫君,只是有御廚專美,臣妾的微末技藝,算得什么。只是與淳兒一般,拿心意侍奉皇上罷了。”
皇上似想起什么,歡喜之色如孩童一般。
“朕記得你從前在做過一道冬瓜燕窩,滋味甚佳。
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窩之柔,以燕窩色澤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雞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試難忘。”
他頗為嘆惋,“只是如今你不大肯做了。”
安玲容擺首,含了一縷黠色。
“偶爾一試,才能難忘。若是常常吃到,便也沒什么稀罕了。
而且臣妾多年不做已經手生,若做得不好,卻連皇上記憶中的美味都不保,還是不做也罷。”
安玲容的喜色與微嗔都分明落在眉梢眼角,二人一應一答,恍若尋常夫妻。
淳嬪侍立在旁,聽得安玲容字字句句評說,臉早已窘得如煮透的蝦子一般紅熟。
末了皇上的話,更羞得她成了夾在滿桌膳食中的那碗燕窩細粉,一分分尷尬地涼了下去。
還是月兒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趕緊告退。
淳嬪竭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皇上與安妃娘娘用膳,臣妾偶感風寒,還是不陪著了,以免損及皇上與娘娘康健。”
殿里暖洋如三春,她只覺得背上黏膩膩的全是汗水,吸住了薄而滑的云絲小衣,悶得透不過氣來。
皇上正與安玲容說話,只是草草點了點頭,也不多理會。
淳嬪匆匆轉身,仿佛一刻也待不住了似的,她轉得太急,身子撞在了一旁的甜白釉暗葡萄玉壺春香爐上,爐身一翻,里頭的龍涎香灑出大半,殿中立時彌漫了甜膩香氣,近乎窒悶。
皇上不自覺地蹙了蹙眉,睨了淳嬪一眼,旋即向小夏子道:“方才安妃囑咐你把香爐放遠些,就是怕香氣過于濃郁,影響進食的情緒,怎么你還是如此不當心?”
小夏子忙跪下請罪,淳嬪聽得皇上有不悅之意,惴惴不安地欠身:“皇上恕罪,是臣妾不當心,碰翻了這白瓷香爐,不干小夏子的事。”
皇上微微瞠目,旋即失笑:“白瓷?這怎是白瓷?”
他從容拂袖,細細道來:“這是甜白釉,乃前明永樂窯所產。
甜白釉極瑩潤,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幾能照見人影,觸目便有溫柔甜凈之感,故稱甜白。
其名貴難得,怎是尋常白瓷可比?”
寥寥數語,幾如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淳嬪幾乎站不住。
淳嬪的身影微微一顫,好在月兒在身后緊緊扶住了,她極力自持著顫顫請罪。
“臣妾愚昧無知,還請皇上寬宥。”
皇上擺一擺手,似乎不愿再多言。
“依你出身所見,必不至此。罷了,跪安吧。”
皇上叫臣子“跪安”乃是客氣,若是對妃嬪這般說,便是不欲她多留眼前的意思了。
淳嬪本是新封貴人之喜,此刻只覺足下無絲毫立錐之地,只得訕訕退出。
安玲容望著她倉皇背影,又見宮人退下,方淺笑道:“皇上往日似乎很喜歡淳兒。”
皇上淡淡含笑:“不過爾爾,只是宮人擾攘,總說淳兒因為像你而得寵,你喜歡么?”
安玲容撇一撇嘴:“有什么可喜歡的?臣妾卻不信這樣的話。”
皇上大笑:“啊!原來你覺得淳嬪不夠美,所以不是因為像你而得朕歡心。”
安玲容輕一旋身,半開玩笑:“因為臣妾不信人與人可相互替代,容貌與性情也不會重復。
皇上喜歡淳兒,自然是有她不可取代的好處。”
皇上笑著擰一擰她的臉:“容兒,那么,你也有你不可取代的好處。”
安玲容斜睨他一眼,盈盈雙眸幾能滴出水來。
“臣妾也知道,自己有十足十的壞處,旁人學也學不去。”
皇上一牽她手,擁入懷中,咬著她耳垂笑道:“那朕來告訴你,你壞在哪兒。”
殿中,一色春意濃。
殿外朔風劇寒,如能蝕骨,淳嬪跌跌撞撞走到玉階之下,只覺得渾身冷汗肆意,鉆骨透心。
月兒慌不迭緊緊扶住了:“小主別在意。您費了半日心意,又冒著嚴寒送來,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
她見四下無人,低聲抱怨道,“都怪安妃,賣弄什么呀,也不過是個家道不如意的貨色!”
淳嬪死死地掐住月兒的胳膊,硬著酸漲的臉啞聲道:“不許胡說,原是我自己不得臉沒見識罷了。
安妃家在江南,我不也是個破落戶的出身么?要不然,怎么不得年歲就被送進宮養著?”
她咬緊了牙關,屏了半日,回首望著燈火通明的養心殿,一字一字著力。
“原本,是皇上給了我一絲希望,他對著我笑,告訴我可以憑自己改變門第命運,我卻甜白釉也不識,連燕窩都做得粗俗,可不是自己沒臉么?
皇上沒撤了賞賜的旨意,已算留了臉面了。”
月兒憂心道:“那娘娘打算怎樣?”
淳嬪忽地捏住月兒的下巴,擰著她的面孔對著自己,啞聲道:“月兒,你仔細瞧,我的臉還在不在?我有沒有變老,有沒有變難看?”
月兒見她神色猙厲,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忙賠著笑道:“娘娘的臉好好兒的,小主貌美如,青春正盛。”
淳嬪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如卸下千斤巨石。
她摸著自己的臉凄愴道:“月兒,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得寵。
為著皇上一時的興致,為著一個男人偶然所起的一點欲念,更為著,我瘦下來的臉,現在有幾分像是安妃和菀嬪的影子?難道我都不知道么?”
月兒忙扶著她的身子,柔聲道:“娘娘,安妃位分尊貴,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氣。
更何況,雖說是三分相像,您卻勝過安妃和菀嬪年輕時許多呢。”
淳嬪勉力支起身體,面容漸漸沉靜若寒水。
她裹緊了身上的青云緞錦毛披風,那聲音像從嗓子底處透著心窩迸出來的。
“是,能因為像安妃而獲寵,又得了皇后青睞,生下阿哥,自然是我的福氣。
哪怕我再不懂事,只要這張臉在,只要我不犯下大錯,就不會和菀嬪當年一樣,躺進冷宮里去。
因為皇上看著我這張年輕的臉,就會想起曾經,自然會格外優容。
且我還年輕,安妃懂的,我慢慢學著,終有一日也都會懂得。
她會的不肯輕易做的,我要什么都做得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已畢,便有小宮女伺候著捧茶漱口,一眾人忙忙碌碌,卻是鴉雀無聲,絲毫不亂。
蘇培盛見一切事畢,方進來道:“皇上,太醫院江大人有要事求見。”
皇上面色微微一沉,安玲容會意:“那臣妾先告退。”
皇上擺手,笑得輕快:“不必,今夜你留在養心殿。
蘇培盛,著人去伺候安妃沐浴。”
安玲容轉身離去,才走到后殿,她覺得左耳上空蕩蕩的,一摸之下才發覺戴著的白玉菡萏耳墜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下微微一沉,只念著這是皇上之前賞賜的愛物,兼著幾分酒意,并未多想便徑自往東暖閣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寢殿之時,皇上亦換好了明黃寢衣在等她。
養心殿寢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
安玲容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緩過了神色,溫婉如常。
皇帝半垂著眼瞼,慵懶道:“有佛手柑的氣味,真好聞。”
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
“來,走近些,讓朕細細聞聞,仿佛還有豆蔻的甜香。”
安玲容靜靜一笑,走到榻前的雙鶴紫銅燭臺前,正要吹熄蠟燭,外頭慌亂而倉促的腳步驟然響起,拍門聲顯然已失卻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來越沒規矩!進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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