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蘇芊芊電話時,郭工長郭強和泥瓦工,也就是負責給蘇芊芊房子貼磚的老邢在一起。
“對,監理公司說的沒錯,我那天就是一時氣憤,瞎說的。”
“后來他們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想明白了,人再生氣也不能說瞎話,所以就把實際情況跟他們說了,黃監理確實沒收我的錢。”
“不好意思,那天也誤導您了。”
“對,您的房子,我們會返工的,最后肯定達到驗收標準。”
老邢看著郭強這幅“點頭哈腰”的嘴臉,心中一陣不忿——
“老郭,你啥子時候這么慫了?!”
“那個姓黃的拿了咱們好處不辦事,你干嘛要替他遮過去。”
“還有這個姓蘇的,咱們就是不整改,她能怎么的。”
“你不懂。”
郭強心煩意亂的擺擺手。
這個老邢,難怪村里沒人愿意用,又愛偷懶耍滑,又分不清形式,要不是和自家有親戚關系,他也不用他了。
當自己愿意往外面送錢么,他這是多方打聽之后,得出的最優解。
事實上,在和同村老劉打過那個電話之后,郭強就后悔了。
他那天之所以會當著蘇芊芊說黃達收錢,一來是因為氣憤。
二來,也是因為之前沒少聽說過監理因為收受施工隊好處費,被取消監理資格的故事。所以當時,他以為自己抓住了對方的命門。
然而,郭強壓根沒想到,之前跟他說這些故事的,也都是在施工隊干活的工長,或者工人們。
所以,其實他們的故事中,有不少杜撰的成分。
這些工長和工人們,平時就總受那幫監理的氣。
說個故事編排編排他們,裝作自己手里有他們的把柄,如果他們行事太過分,自己也可以隨時反殺,屬于他們不自覺的心理慰藉。
當然了,這種故事也有出處。
可出處,卻是大型施工建設項目。
“你問投訴監理是哪個施工隊干的呀?好像是哪個房地產項目吧?”
“什么?你也想投訴?”
“老郭你聽我說,跟業主投訴監理,咱們這種小家裝裝修隊還是別干。”
“我上次跟你講的故事,能辦了那個監理,也是因為業主強勢,是大開發商。”
“他們是真有時間精力去調查是不是收錢了。”
“況且,那種項目的監理多重要呀,萬一質量不行,樓就塌了,業主也不敢不傷心。”
“但咱們家裝市場嘛——”
“總而言之聽兄弟一句勸,別給自己找事。”
這就和老劉在電話里說的互相印證了。
當時,老劉聽完郭強到底干了什么,馬上就變臉了——
“老郭呀老郭,你是不是傻呀!”
“你以為,就憑你那么空口白牙的一句話,黃達的監理資格就能被吊銷?”
“怎么可能!”
“他在這家公司都干多久了,怎么可能一點根基沒有呢。”
“咱們做家裝裝修,又不會有什么安全生產責任。”
“裝修的不好,頂多是漏個水嘛,也不會塌樓死人。”
“客戶又都是個人,只要能把房子裝修好,裝修隊和監理有什么矛盾、交易,他們怎么會管。”
“而只要客戶不咬死了折騰,我們監理公司肯定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呀。”
“所以,你說這話,不僅里外不討好,還一點屁用沒有。”
“唉,我真是被你害慘了,人家是看在我這個中間人的面子上,才敢收你的好處費,結果你倒好,一轉頭就給人家賣了,連著我也里外不是人。”
說到這,老劉也是狠狠一嘆氣。
要不是事情已經發生,多說無益,他估計得再罵郭強一頓。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跟著想辦法:
“依我說,你就按照黃達的意思,多給點錢,好好賠個罪吧。”
“有點誠意,現在不是精打細算的時候,不然后面他要找茬,我可不會保你。”
“你這么干,屬于把行業潛規則捅到明面上,讓大家都不好賺錢,要不是同鄉,我都想收拾你一頓。”
“真是腦子有問題,早晚要遭眾怒!”
于是,這么兩項一驗證,郭強徹底意識到自己惹了大麻煩。
而后面的情況,也果然如老劉預料,黃達壓根兒屁事沒有,直接換了個項目,繼續干活。
聽到這個結果,郭強徹底死心,只能請老劉再幫忙攢局說和。
最終,不僅破財,又給了黃達一筆好處費。還承諾,會在監理公司和蘇芊芊那翻供,外加把蘇芊芊的房子整改好,把這個事情徹底了結。這才勉強算是糊弄了過去。
“啥我不懂。”
老邢卻不知道這里面的故事,他現在就是心疼錢。
這個項目的損失,郭強不可能自己承擔。
而且他覺得,這個事說白了就是老邢的責任,就是他干活不上心,才會有這些破事。
所以,雖然給黃達的好處費郭強自己出了,但返工的花費,他全算給了老邢,這可把老邢心疼壞了。
“你懂個屁!”
郭強看著還在唧唧歪歪的老邢,又一次爆發了。
“你要是最開始上點心,不把圖案貼錯,那個姓蘇的也想不起來找監理。”
“不找監理,哪有后面這些好處費的破事!”
“你就心疼自己搭的那點錢和時間,你知不知道我為了擺平這事賠出去多少錢!”
“還有,流水坡度到底應該做多少度角,你自己心里沒數嗎,一天天就是偷懶耍滑,能干干,不能干滾蛋!”
“說就說,你急什么……”
老邢看郭強動了真火,也慫了。
他心里也明白,如果不在郭強這兒干,估計也沒有別的施工隊要自己。
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子,干活做事反反復復,等郭強情緒又平靜點了,就又開始心疼錢了,所以又唧唧歪歪的出餿主意:
“要我說,咱們就是不給她返工能咋的。”
“你不就是怕她就不給咱們結算工錢嘛。”
“但是老郭你想想,要是她不給錢,就屬于拖欠農民工工資了呀,咱們可以去鬧……”
這個想法在老邢的腦子里醞釀了許久,他早些年也在建筑工地當過農民工,知道現在國家政策好,都不允許拖欠農民工工資。
所以,他覺得別看那個姓蘇的說的兇,但其實不敢不給他們工錢。
而且,如果真的不給,他就可以和兄弟們去鬧一鬧,只要說她拖欠農民工工資,那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誰怕誰呀。
“還拖欠農民工工資!壓根不是一碼事!”
郭強聽到這個餿主意徹底炸了。
這個老邢不僅偷懶耍滑,簡直又奸又壞。
這和拖欠農民工工資是一個事兒嗎,他要是真帶著人去鬧,搞不好還得弄個尋釁滋事。
再說了——
郭強又想起簽合同時,蘇芊芊找律師對合同的那一通修改,深覺自己如果真這么搞,說不定還會惹上什么麻煩。
于是他又把老邢狠狠地訓了一頓。
接連挨說,老邢心中愈發不忿。
但他也知道,施工隊里郭強說了算了。
現在既然他打定主意,那自己也就沒什么辦法了。
不過——
老邢摸出了根煙,吧嗒嗒嗒的抽完。
一邊順手把煙蒂扔到沙堆里,一邊想著要怎么報復蘇芊芊。
既然不能明面上報復,那要不惡心惡心她?
“你要抽出去抽,這屋里不透氣,給她整一屋子煙味,回頭還得說咱們。”
郭強看著老邢扔煙蒂,隨口囑咐了一句。
之前他還沒往這方面想,但剛剛一回想起蘇芊芊改合同的那個勁頭,他就愈發覺得這業主自己也惹不起。
再加上——
郭強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現在他腦子里,總是閃現著老劉之前的話——
“只要客戶不咬死了折騰……”
沒錯,按理說自己返工,完成驗收,業主的目的就達成了,應該不會再折騰。
可一個裝修合同特意找律師來改的人,郭強總覺得也不是那么正常。
萬一,萬一她腦子抽筋,非得追究黃達呢,那自己這反反復復的,會不會算是作偽證呀……
郭強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更是只想趕緊拿錢,然后擺脫這個爛攤子了。
“老邢,老邢你這次必須多上心,不然……”
郭強想明白之后,又開始囑咐老邢,然后他一扭頭,卻發現老邢的表情不太對勁,明顯是憋著壞呢。
“你又想干什么!”
“你想往水泥里拉屎尿尿?!”
郭強看著老邢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是工地上常用的惡心人手段。
但一想到要是老邢真這么干,這個破活就又可能出現變故,他就氣的嗓音都變了:
“我告訴你,咱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把這樁活趕緊整完,然后不蹚他們的渾水!”
“你要是敢亂來,我就讓你滾蛋,聽明白沒有!”
TMD,這人怎么凈干損人不利己的事兒呢。
趕緊干完這票活,干完之后,即使被親戚嘮叨戳脊梁骨,自己也得讓老邢滾蛋。
不然,天知道他還能給自己捅多大簍子!
不行,他這兩天也得在工地盯著,真不能再出問題了……
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覺悟的。
黃達打聽到自己的投訴,已經被處理完后,就趕緊請幫他平事的人吃飯。
事實上,黃達這次也沒有郭強想的那么無損了事。
雖然他們公司的監理,確實經常被客戶投訴,什么收好處費呀,干活不上心呀都算常事,但那都是客戶的感覺,說白了就是非常主觀。
像他這種,被施工隊指證收好處費,也算個案。
所以收到這個投訴之后,售后處理部門也是有過小小討論的。
開除黃達以平息客人的怒火,在解決方案清單上。
但黃達是沒有辦法接受這個結果的。
這份工作倒在其次,不在這家公司干,他也可以去其他公司干。
但被開除,而且還是因為被客戶投訴收了施工隊好處費而開除,就太致命了,
如果真這樣,那他以后就不好吃監理這碗飯了。
所以,黃達就找了門路,用“鈔能力”賄賂了售后投訴部門的總經理,請他幫忙壓一壓。
他肯抬手,再加上郭強那兒改口,才有現在這個結果。
“王總,這次真是多虧了您。”
酒桌上幾人推杯換盞,黃達顯得十分殷勤。
“大恩不言謝,您以后有什么事隨時招呼我。”
某種意義上來說,黃達也算是個場面人,他不僅把黃總奉承的心花怒放,連一線干活的投訴處理專員小齊,他也照顧到了。
“小齊你也是,有什么事,以后直接跟你黃哥說,保證給你辦的漂漂亮亮。”
但很明顯,和非常享受這種奉承的王總相比,小齊就沒那么舒服了。
她還在想今天下午和蘇芊芊的電話呢,對方說要去工商投訴……
小齊這個崗位,說是投訴處理專員,會秉承中立的調查所有客戶投訴,但其實嘛,都是一個公司的,又哪有中立可言。
平時的工作,與其說是調查處理客戶的投訴,不如說是安撫客戶,外加踢皮球和甩鍋。
所以對處理結果不滿,威脅要去投訴,甚至起訴的客人不在少數。
但小齊聽得出來,那些人多數是情緒上頭,在放狠話。
而事實也驗證了她的直覺,從她干這份工作起,真去起訴的人,一個也沒有。
可今天這個客人的反應,卻和以往不太一樣。
小齊也說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不同,但她就是覺得,對方說的那些話,是認真的。
一想到這小齊就有點犯愁,要是對方真的投訴,公司會不會懲罰自己呀。
所以,小齊對黃達這個罪魁禍首的殷勤,完全享受不起來。
不過她也不是沒有眼力勁,所以在飯桌上,她也沒有掃興,只是等到后來飯局結束,黃達去結賬了,才偷偷的又跟老板說了一遍自己的擔心。
“沒事。”
王總大大咧咧的擺了擺手。
“黃達不是說了嗎,施工隊已經同意返工了,業主不會繼續糾纏的。”
“而且就算真投訴了能怎么樣,公司能擺的平,用不著你操心。”
看著明顯已經醉了的老板,小齊無奈點頭。
行吧,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
反正今天下午,自己就在系統里反饋過客戶說要投訴了,領導不處理,是領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