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回來了,這些學生都很高興,紛紛上前行禮,道:
「先生好。」
他們的臉上,少了蠻荒修士的野蠻,多了幾分溫潤,目光也靈動了幾分,精神很飽滿。
外面的紛爭,被扎木長老擋下了,沒影響到這些孩子。
墨畫也查了一下他們的功課。
修行,陣法,粗淺的丹藥法,煉器的理論,這些墨畫都教了。
每個孩子,天賦不同,興趣不同,各項進度都有差異,聰明的學得快點,笨些的就學得很慢。
但墨畫能看出來,這些孩子都用心學了,哪怕笨了些,也不曾辜負光陰,在緩緩進步著。
這不僅與他們,天生貧苦的韌性有關,也得益于小扎圖這個「小教習」的督促。
墨畫夸了小扎圖幾句。
得了先生的夸獎,小扎圖興奮得臉都紅了。
如此,墨畫又指點了一會這些孩子的修行和功課,扎木長老便過來,道:
「巫祝大人,角厲來了。」
墨畫點了點頭,而后離開山洞,回到大廳,果然見角厲正站在廳內。
他身型高大,一臉肅殺,眉眼之間,帶著一絲志芯與不甘。
而久經陣戰并且身居高位之后,他也有了不俗的氣度,更有了些不愿受人管制的傲氣。
而管制他的人,正是墨畫這位巫祝大人。
角厲甚至隱隱動過殺心,想著巫祝大人,畢竟也只有筑基修為,搏一搏,說不定便可除去頭上的「緊箍」,自此為所欲為。
只是親眼看到,墨畫并不高大的身影,熟悉的面容,和直入人心的眼眸之后,角厲心中的「性逆」,到底還是化作了深深的敬畏。
他咬著牙,壓抑著自己身為酋長的傲氣,緩緩跪了下去,「角厲—有罪。」
墨畫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罪?」
角厲磕了個頭,「巫祝大人不在,角厲—有了異心,沒有遵從巫祝大人的命令,沒有護好烏圖山界。」
墨畫不置可否,一言不發。
可他越是一言不發,角厲便越覺得心驚膽顫,背上如同背著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哪怕在他胸前,捅上幾刀,都比現在的滋味好受。
這種煎熬,不知過了多久,大廳外才傳來腳步聲。
角厲心中知道,大概是兀剎來了。
兀剎駐扎在兀剎山界,距烏圖山界較遠,因此趕過來,比角厲會更晚些。
元剎來了,角厲心中竟緩緩松了口氣。
因為他知道,兀剎背叛巫祝大人,比他背叛得更深,
他只是「違背」了巫祝大人的一些指示,而兀剎,幾乎是「背離」了巫祝大人的意圖。
腳步聲漸進,可來的人卻并非兀剎,而是兀魯部之前那個,奉兀剎的命令,想搶墨畫學生的紅甲蠻將。
這紅甲蠻將一進大廳,便跪了下來,不敢抬頭。
墨畫問他:「元剎呢?」
「兀剎大人他—」紅甲蠻將聲音有些發抖,似是知道自己的話,會惹得巫祝大人不快。
但他別無選擇,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道,「元剎大人他,他說——他事務繁忙,有要事要處理,
因此因此暫時無暇來面見巫祝大人一股冰冷而詭異的感覺,瞬間充斥大廳。
大廳內落針可聞。
角厲不敢說話。
兀魯部的紅甲蠻將,把腦袋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大氣也不敢喘。
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也知道,巫祝大人似乎很不開心。
紅甲蠻將有些結巴,只能再道:
「元剎大人,對巫祝大人您,一向忠心耿耿只要手頭的要事做完,一定親自來向巫祝大人您.請罪—..
說完他似乎知道,自己有些冒犯,便連連磕頭道:
「還請巫祝大人——·恕罪。」
「請巫祝大人您恕罪。」
大廳之內,那股冰冷而詭異的感覺,稍稍退了些。
角厲和這紅甲蠻將,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位一臉年輕,但深刻不測的巫祝大人,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過了一會,高座之上傳來墨畫的聲音:
「你再去‘請」兀剎,便說我一直在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來為止。」
這聲音清澈平淡,聽不出喜怒,
紅甲蠻將卻覺得字字重若千鈞。
他連連磕頭,「是,是,我這便去請兀剎大人,請巫祝大人稍候。」
說完他仍不敢起身,跪在地上,倒退著離去了。
大廳內一片死寂。
角厲這個在黑角部一言九鼎的酋長,仍舊匍匐著跪在地上,不敢有絲毫動作。
若在此前,讓他跪著,他是不樂意的。
但現在,他巴不得就這樣跪著,跪到天長地久,只要沒人打擾,只要巫祝大人不跟他說話就行就這樣,角厲又跪了很久,他跪得靜謐,跪得安詳。
直到這份靜謐,又被腳步聲打破。
這次的腳步聲,更亂,更嘈雜,似乎有不少人,但大多數人到大廳外,都停住了。
只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角厲不敢抬頭,但憑氣息判斷,這兩人中,一人是兀魯部的那個紅甲蠻將,另一人氣息更強,
正是他的死對頭,兀魯部的酋長一一兀剎。
紅甲蠻將進入大殿后,習慣性地跪了下來。
元剎沒跪,只是向墨畫躬身行了一禮,道:
「巫祝大人,兀剎來晚了,請巫祝大人責罰。」
正支著手臂,坐在椅子上沉思的墨畫,聞言抬眸,看了一眼兀剎。
兀剎的確今非昔比了。
他的修為精進了,氣度更顯尊貴了,身上穿的也是一套華麗的蠻族酋長戰袍。
而墨畫能看出來,這套戰袍,原本應當更為奢華。
只不過因為要來見自己,兀剎才勉為其難,摘去了一些金穗玉石的裝飾,表現得稍微樸素些。
倒也真是難為他了。
墨畫神情漠然。
兀剎也保持著鞠躬的動作。
片刻后,墨畫問他:「我吩咐你的話,你可還記得?」
兀剎拱手道:「自然記得。」
墨畫問:「我都吩咐你什么了?」
兀剎一滯,腦袋一時空蕩蕩的,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也忘了,墨畫到底吩咐他什么了,又好像墨畫什么都沒對他吩咐過。
墨畫的目光,漸漸冰冷。
兀剎心頭一緊,當即道:
「元剎一切,都遵照巫祝大人的吩咐我將兀剎山界,統治得很好,部落臣服,無人敢反叛。每個部落中,都立了雕像,早晚按時朝拜。各個部落,每月按時納貢—」
墨畫問:「我是這樣吩咐的么?」
元剎心中莫名發慌,剎那間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是那些雕像!我不該只立自己的雕像!
兀剎忙道:「兀剎錯了,兀剎這就讓人,將那些雕像,全都改成巫祝大人。是巫祝大人,帶給了他們一切,他們應當朝拜的是巫祝大人,應當向巫祝大人進貢—」
「巫祝大人,才是山界之主。這山界里的一切,都是巫祝大人的———
墨畫心中輕嘆。
果然,是一點都不明白———·
人的心就是如此,各有一竅,能明白的,往往很容易就明白。
若不明白,便會像被豬油蒙了心一般,怎么想都不明白。
墨畫看了眼兀剎,語氣冰冷道:
「從今往后,你不再是兀魯部的酋長了,也不再是兀剎山界的統領了。」
這句話仿佛側刀一般,落在了兀剎頭上。
便連跪在地上的角厲,身子都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身為酋長的角厲,最能感同身受,他好不容易,才爬上高位,當上了黑角部的酋長。
他最害怕的,也就是巫祝大人的這一句話。
這句話,會剝離他的一切榮譽,粉碎他迄今為止,付出的一切努力。
兀剎的心,也涼了一下。
他大概猜到巫祝大人,可能會說這一句話,心中為此志忘不安。
而當這一句話,如今真的被巫祝大人說了出來,他反倒心中踏實了許多,取而代之的,還有一絲不屑和可笑。
兀剎的身子站得更直了,他的眼中,也涌起憤怒:
「巫祝大人,我為您打過仗,我為您流過血,我為您征戰四方,為您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山界可你呢?」
兀剎沒了敬稱,直視墨畫道:
「你為了怕我專權,提攜角厲來制衡我。怕我兵力壯大,不讓我碰黑角部的蠻甲,更是為了提防我,讓扎木那個老東西,處處防著我,不讓我用您留下的學生———”
「巫祝大人,你這么做,讓我怎么對你忠心?怎么再臣服于你?」
「如今果然,您一回來,就開始針對我,要剝奪我的酋長之位,免去我的統領之權———”
元剎冷冷一笑,「哪里有這么簡單?」
墨畫淡然道:「你要如何?」
「巫祝大人—」兀剎神色漠然,「你應該知道,今非昔比了。我兀剎,已是筑基巔峰的修為,只差一步便是金丹,魔下蠻兵強大,坐擁數座山界,有兩千兵力。」
‘如今,眾人皆知我兀剎,乃兀剎山界之主,雄霸一方,萬眾臣服。」
「如此權勢,豈是你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免就能免掉的?」
「巫祝大人?」兀剎冷笑,「我敬你,才叫你一聲巫祝大人。若不敬你,你真當你這個巫祝,
是哪方的神圣不成?」
墨畫神色平淡,「你的意思,是想‘反」了?」
「反?」元剎失笑,「我反誰?你有什么值得我反的?我不是要反,而是———」
元剎自光恣雕,逼視著墨畫,放言道:
「要你這位巫祝大人,親自為我加封,親口承認我兀剎,乃神主欽定的山主,統領一方,無人可反抗。」
此話一出,紅甲蠻將震驚,角厲變色。
他們萬沒想到,元剎此人,竟有如此大的野心。
墨畫搖了搖頭,心中嘆氣。
果然,自己看人還是挺準的。
有些白眼狼,是養不熟的。
墨畫問:「我若不答應呢?」
兀剎獰一笑,「這可由不得你。」
既撕破臉皮,那也就不必客氣了,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這個巫祝大人,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若是不答應,那就抓住他,嚴刑威逼。
或是將他那些學生,一個個琢磨,一個個殺死,料想他也不會忍心,看到這副畫面。
人只要有把柄,那就有弱點,這個所謂的巫祝大人,同樣也是如此。
兀剎心思急轉,正在考慮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忽然心中警兆頓生,抬頭看去,便見墨畫一只白皙的手指,正指著他。
巫術?
兀剎瞳孔一縮,下意識催動靈力。
果然幾乎在下一瞬,一枚沾著黑邊的火球,自白皙的指尖飛出,直奔他胸口而來,速度奇怪。
還是這個火球.—
兀剎皺眉,繼而心中冷笑,催動蠻甲,將全身勁力,匯聚在胸口。
下一瞬,火球爆開。
被神念操控的火靈力,宛如蝦蚓一般,紊亂地游動。
兀剎被炸得連退五六步,身上蠻甲裂開,胸口有火氣的灼痛,有煞氣的冰冷,臉色狂變。
不可能!
兀剎不敢相信。
「我已經是筑基巔峰了,我的修為突飛猛進了,為什么巫祝大人的火球,打在身上,還是這么疼?」
「不,甚至比之前,還更強更猛烈了?」
兀剎不服,心中大怒,抬起頭來,正準備全力殺向墨畫,卻正好看到了墨畫的雙眼。
這是一雙,漆黑而可怕的眼眸。
這也是兀剎第一次,見到巫祝大人的這雙眼眸。
沒人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有何等恐怖的遭遇,
但兀剎的自信,勇氣,和因修為提升,久居上位而膨脹的野心,幾乎一瞬間,全被粉碎殆盡。
兀剎臉色慘白,癱跪在了地上,形如一只,被抽掉了脊梁的蟲子。
兀剎跪地。
墨畫眼中的黑色消退,恢復了常態。
角厲和紅甲蠻將一直低著頭,不曾見到墨畫的眼眸,但他們眼角的余光,卻能見到兀剎的模樣。
他們根本想象不到,眼前這個「蠕蟲」一般懦弱的人,在一息之前,還是雄霸一方的兀剎山主,心中為之孩然震動,頭也垂得更低。
墨畫看著兀剎,語氣仍舊很平靜,「你可知錯?」
元剎心驚膽戰,幾乎一瞬之間,失去了所有底氣,叩首道:
「知道了,我知道錯了。還請巫祝大人,不要殺我。我還有用,巫祝大人,您不能殺我,不能殺了我。」
墨畫看著他,問道:「你有什么用?」
兀剎連道:「我是兀魯族的酋長,是兀剎山界的山心,我魔下有兩千蠻兵,我會為巫祝大人,
統領一任。我若死了,兀魯部會亂,兀剎山界會亂,那兩千蠻兵,也會造反—”」
墨畫皺眉,轉頭看向一旁,那個兀魯部的紅甲蠻將,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紅甲蠻將察覺到墨畫是在問他,身子一顫,忙道:「回稟巫祝大人,我—卑將——名叫元·..」
他還沒說完,墨畫便道:「不必了。」
墨畫緩緩道:「從今以后,你就叫‘兀剎」。」
紅甲蠻將一愣。
我叫兀剎?
「可」紅甲蠻將忍不住,轉頭看向他們的酋長,「酋長大人他—”」
———也叫兀剎。
墨畫點頭道:「只能有一個兀剎。」
紅甲蠻將愣了愣,而后漸漸明白了過來,他斗膽抬頭,看了眼巫祝大人。
墨畫的眼中,透著審視。
紅甲蠻將心中,涌起一股膽氣,他緩緩站起身來,向他的酋長兀剎走去。
失去了名字的「兀剎」,癱跪在地上,瞪大了雙眼,滿臉難以置信。
「不,怎么,不———.」
他想反抗,可他根本提不起心力反抗。
似乎連反抗的勇氣,也隨著他的野高,一同被那雙漆黑的眼眸粉碎掉了。
巫祝大人讓他死,他不得不死。
兀剎只能咬著牙,瞪著那個曾是他高腹的紅甲蠻將,「你,你膽敢———”」
紅甲蠻將走到兀剎面前,面露狠色,抽出蠻甲上的鐵鎖,硬生生絞在了兀剎的脖子上,絞死了這個,他曾經的酋長。
兀剎失去了名字,也失去了生命。
之后紅甲蠻將,更是把兀剎的腦袋,直接擰了下來。
他捧著「兀剎」的腦袋,向前走了幾步,跪在地上,將「兀剎」的腦袋,獻給了墨畫。
墨畫點了點頭,「從今以后,你就是兀剎,是兀魯部的酋長,也是兀剎山界的統領。」
新「元剎」跪在地上,連磕三個局頭:
「謝巫祝大人賞識。」
「‘兀剎」一定謹記巫祝大人的吩咐,為巫祝大人,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自此,一個蠻將,有了新的名字。
一個部落,有了新的酋長,
一個山界,也有了新的統領。
亞一切文都是「舊」的,沒有任何變化,
做完這一切,墨畫給新的「兀剎」下達了第一個命令:
「你給你一封信,你帶著我的這封信,去兀剎山界,西北角的山谷中,將我的‘客人’請過來。」
「兀剎」不知道,墨畫說的客人,究竟是誰,他也不敢問。
他只能雙手捧著墨畫給他的書信,恭萍道:「π剎遵命。」
之后「兀剎」便離開了。
他帶著墨畫的書信,到了墨畫說的山谷。
然后他便見到了,他一輩子都不曾見到的場面,也見到了,他此前幾乎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的人物。
金丹!
足足五位金丹修士!
在二品山界,他見到了五位金丹境的部落修士!
而且為首一人,姿容絕代,英氣無雙,便如天降神子一卸耀眼,令人難以直視。
「元剎」高中震撼。
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這五人身后,還有一支五六百人的蠻兵部隊。
這男蠻兵,絕大多數都是筑基,
甚至有不少,還是筑基巔峰。
如他這個境界,這等修為的,在這支蠻兵隊伍里,竟有不下兩百之多。
「兀剎」只覺得,高底冰涼,肝膽都在打顫。
換句話說他這個新任的「兀剎」,在自己的二品小山界里,或許是一任酋長,是一山統領。
業在這支隊伍里,卻只是一員,微不足道的「蠻兵」。
像他這樣的「兀剎」,可以有千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