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別有些無語,冷笑一聲:
「說什么胡言亂語,這是大荒,大荒從沒有你口中說的,什么眾生平等的‘神主」—”
其他丹雀部的客人中,也有人輕笑:
「說什么境界和修為,沒什么差別,莫不是傻子境界乃大道根基,修為乃道行之本,筑基與金丹,天壤之別,怎么可能沒差別?」
四座有些哄鬧。
有人輕笑,有人搖頭,有人看著丹朱,沒有說話。
待四周議論稍定,丹別看著墨畫,漠然道:
「我丹雀部可是大部,祖上曾晉入大荒朱雀王庭,不是那些粗鄙的蠻部小族,會聽你信口開河。」
「巫祝的事,我們清楚得很。」
「你跟我說說,你到底是哪里的巫先生?信奉的,又到底是何方的‘神主」?」
「到我丹雀部來,又有何圖謀?」
高臺之上,美妾環伺,魁梧雄壯的丹雀部大酋長,也看了過來,目光帶著濃重的威壓,落在了墨畫身上。
這道目光之中,沒有一絲善意。
丹朱見墨畫被質疑,開口道:「父親—”
丹雀部大酋長搖頭,沒讓丹朱說下去,而是看著墨畫,聲音渾厚威嚴:
「按照族規,冒充巫祝,乃是死罪。當車裂分尸,尸體丟入深山,喂給黑雀,不得往生———」
墨畫心頭微沉。
這些丹雀部的酋長和長老,果然都是人精,沒那么好糊弄。
不像丹朱這「孩子」,那么正直單純丹朱聽聞墨畫要被「車裂」,豁然起身,急切道:「父親,巫先生是孩兒特意請來的,
他———.」
大酋長擺手,肅容道:
「丹朱,你是我最小的兒子,我很關愛你。但你不知,這世道人心的險惡。此人蓄意接近你,
定有圖謀。為了你,為了部落,不得不慎重。」
丹朱想說,不是巫先生「蓄意」接近他。
而是他在夢中,聽到了神明的「啟示」,這才自己前去,找到了巫先生。
并且,巫先生根本不認識他是他自己盛情邀請,巫先生才跟他到丹雀部的。
這些都不是「蓄意」。
可話到嘴邊,丹朱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神明托夢之事,聽起來的確玄虛,很難用作「證據丹朱有些心急。
墨畫卻一臉平靜,無喜無悲。
大酋長看了眼墨畫,問道:「你不害怕?」
墨畫目光堅定道:「我的命運,都已獻給了神主。神主若要我死,那我便死,神主若不讓我死,那世間俗人,異端神明,妖魔,都奈何不得我分毫。」
墨畫整個人,散發著一股堅韌的信仰之力。
仿佛他的眼中,他的心中,乃至神魂,和一切生命中,唯一存在的,只有對神明的虔誠的信仰這也是「道心種魔」的另類用法。
墨畫對自己道心種魔,自己讓自己虔誠,那他就會相信自己,是這世間最虔誠的人。
而他這副,將畢生心血,都獻給偉大神明事業的模樣,甚至比「巫祝」看起來更像巫祝。
哪怕他是筑基,但有神明「信念」加身,渾身上下,也散發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
場間的眾人,一時間都心中暗驚,志忑不定。
便是丹別,一瞬間心中都有些自我懷疑「莫非這個不知來歷,神神叻叻的少年,當真——是一位巫祝?」
唯有首座之上的大酉長,眸光如鷹隼般深沉。
他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而只是道:
「證明你的身份。」
「你若有能力,證明你是巫祝,我丹雀部自然以最高的部族禮儀款待你。」
「如若不然——」
大酋長目光銳利。
剩下的話他沒說,但意思也很明白。
墨畫若證明不了,他巫祝的身份,那自然就只能被丹雀部視為「異端」,是居心回測混入丹雀部的「賊人」,必會遭到圍殺,乃至受車裂飼妖之刑。
這么一說,倒也合理。
墨畫目光微閃。
可怎么證明,自己巫祝的身份?
在蠻荒的小地方,他倒好糊弄,可丹雀部這里,就不太好辦了。
墨畫心思快速轉動。
大荒王庭的玉簡或文?
他本就是假冒貨,這些東西,他根本也沒有。
離州蒼狼宗里,那個死去的「巫先生」身上,也沒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證明巫祝身份的東西。
大荒造反的「龍旗」,墨畫倒是有。
但這玩意,肯定不能拿出來。
萬一消息走漏了,或者被某些大能,算出因果來了。
那他這個「道廷天字第一號大反賊」的名頭,就鐵定是坐實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除此之外,那就只能是四象系的陣法「圣紋」了。
但丹雀部是大部落,跟烏圖部,黑角部那些落后的小部落不同,部族里大概率有相對完備的,
四象陣法傳承。
但墨畫不知道,他們的四象陣法水準,大概在什么地步。
也不知道,自己要畫出什么水準的四象陣,才能恰到好處地,既證明自己的巫祝身份,獲得尊重,同時還能隱藏真正的實力。
這個「尺度」,很難拿捏。
若畫得簡單了,有「班門弄斧」之嫌。
太掉自己這個「巫祝」的價了,也無法取信于丹雀部的大酋長。
可若畫得難了,譬如直接將自己正在研究的,「萬妖歸龍」類的陣紋畫出來—
這就涉及「造龍圖」的學問了。
墨畫也不確定,這會不會犯了大荒王庭的禁忌。
丹雀部會不會當場把自己當成「逆賊」砍死。
要讓這些丹雀部的蠻族,知道自己精通圣紋,陣法很厲害,但又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到底有那么厲害。
這就得「賭」了。
墨畫初來乍到,對丹雀部了解不多,也不太好拿捏這里面的尺度。
「除了圣紋外,還有什么手段—」
正跨曙間,墨畫余光一警,往臺上一看。
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了,大酋長右手邊,大約十多丈外,站在臺階下的一個侍衛。
這個侍衛,身披蠻甲,年輕俊美。
但他的印堂,是黑色的,而且黑得濃烈。
墨畫心中微驚,思索片刻后,目光凝重,伸手指向那個侍衛,肅然道:
「此人,會死。」
被墨畫指著的侍衛,神色一驚。
高座上的大酋長,卻瞳孔微顫丹別愣了下,笑道:「你這不是廢話?誰不會死?」
墨畫搖了搖頭,緩緩道:「不一樣,人不得道成仙,終有一死。但是此人不同,他近期就會死。」
丹別冷冷道:「不必說得這么玄乎,故弄玄虛,你明確地說,他幾日內會死。」
墨畫看著那侍衛的印堂上,濃得幾乎散不開的黑氣,心中默算,而后道:
「一日。」
「一日?」
「是,」墨畫點頭,「這是神主的啟示,此人一日之內,便會死去。」
丹別心中有些驚訝。
他本以為,墨畫還會多說些時日,至少也說個七日,或是三日也行。
結果墨畫竟只說了一日,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死線上去推?
「好!」丹別當即道,「那就一日,一日之內,這侍衛若是死了,我便尊奉你為‘巫祝」,丹雀部也會將你奉為上賓。」
丹別咧嘴一笑,「可他若不但沒死,還活得好好的,那你便是假的‘巫祝」,犯了冒名頂替矯借神名,褻瀆王庭的死罪,我丹雀部,定會將你處以極刑”
丹朱皺眉道:「三哥,這不公平。」
丹別無奈道:「我的弟弟,三哥這是擔心你,怕你心善,被這外來的‘巫祝」騙了。你不明白我的苦心,還要替外人說話么?」
丹朱搖頭道:「巫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哪里有客人來做客,反而被刁難殺害的道理?」
丹別目光有些冷漠,「弟弟,你還年輕,不知人心的卑鄙。此人到我丹雀部,本來就可能別有用心,你只是被他欺騙了,成了他的棋子。」
丹朱卻仍舊搖頭,維護墨畫道:「三哥,事實沒查清,這些都不是濫殺人命的借口。」
丹別卻不愿與他多費唇舌了,而是轉頭看向墨畫,問道:
「我適才說的,你可愿意?你可敢為了你的神主,為了你的名譽,賭上性命?」
墨畫坦然點頭,道:「好。」
丹別心中一喜。
丹朱焦急地看了眼墨畫,有些埋怨墨畫太過魯莽,怎么輕易就答應這場賭局了。
這明顯是他三兄長,有意刁難。
這位巫先生也太將自己的性命,當做兒戲了。
墨畫卻仍舊一臉從容。
而高臺上的丹雀部大酋長,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大殿的氣氛,有些沉悶。
丹別不給墨畫反悔的機會,道:「那這賭約,從現在開始。」
他心中開始計時,與此同時,對那名年輕俊美的侍衛道:
「你過來,站在我身旁。」
那侍衛便依言,走到了丹別的身旁。
丹別又喚來幾個金丹長老,各自催動法寶,將這侍衛,團團圍住,保護了起來。
法寶懸空,靈力密布,氣息封鎖,當真是一只蒼蠅,都飛不進。
丹別警了眼墨畫,心中不由冷笑:
「空口白牙,就想斷人生死?」
「若是呱呱墜地的幼兒,或是半截入土的老者也便罷了—
「一個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侍衛。在丹雀部主部,酋長大殿,一眾金丹護著,人還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倒要看看,一天之內,此人到底怎么死?」
丹別饒有趣味地看著墨畫。
墨畫仍舊一臉虔誠,沒有絲毫動作。
丹朱皺眉,神色凝重。
整個大殿內的丹雀部蠻修,也都神色各異,但卻沒人說話,或是有其他動作。
這本是一場尋常的家宴。
能參與宴會的,都是大酋長一脈的親戚朋友。
大家聊聊天,吃吃飯,吃完飯就能離開了。
可如今,一場早就該結束的家宴,卻因為墨畫這個「變故」,而不得不長時間地拖延了下去。
所有人卻都情不自禁地留了下來,沒有一個人離開。
便是大酋長,也摟著腰肢纖細的美妾,吃著翡翠玉石般的葡萄果,臉上不見一絲喜怒,更不知在想著什么。
大殿內,眾人心思各異。
一片安靜中,時間在一分一秒流淌。
一不注意,便過了大半日。
那個年輕的侍衛,仍舊在眾人的保護中,安然無恙,只是他臉上,偶爾有些不明所以的志忘和憂慮。
墨畫仍如老僧坐定,古井無波。
丹朱默默看了眼墨畫,心中有些后悔。
他本是好心,想向父親,引薦這位道心虔誠,認知不凡,思維新穎的「巫先生」。
結果「引薦」不成,反給巫先生招來了災禍。
早知如此,他便不該將巫先生,帶來這場家宴。
「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我的錯——.」丹朱心里默默道。
「這位巫先生,是個奇人,也是自已的‘朋友」。無論他是否真的是巫祝,我都要盡一切手段,保住他的性命,不會讓父親和三哥殺了他。否則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此后余生,我都會滿心愧疚·
丹朱默默堅定了心思。
另一旁的墨畫,神色一直如常。
但他的心里,其實也一直在嘀咕。
他倒不是怕,自己掉了「巫祝」的馬甲,丹雀部想殺了他。
馬甲他有的是,掉了一個,再造一個便是。
丹雀部殺他,也沒那么容易。
在三品州界,想逃,墨畫還是有把握逃掉的。
墨畫只是心中同樣好奇,那個年輕的侍衛,到底哪來的死劫?
雖說墨畫是「算命」的人,死兆也是他看出來的,可為何會有這個因果,這個侍衛為何會有死兆,墨畫初來乍到,也的確搞不清楚。
更何況,這是在丹雀部,還是在這么多金丹的眼皮子底下。
這個侍衛,健健康康,不吃不喝,就站在那。
墨畫其實也不太能相信,這個年紀輕輕的侍衛,說死就能死了。
可因果就是這樣展示的。
死兆不會騙人。
若說算錯了吧,涉及一些大人物,墨畫或許會算錯。
但這些小人物的命運,以他的神念和衍算,得出的結果,應該還是挺「權威」的。
可他到底,會怎么死—
墨畫微微皺眉,心里有些疑惑。
而無論他怎么想,怎么算,時間都不等人。
月落日升,在枯燥且略顯焦灼的等待中,一天的時間,很快就流逝殆盡。
那個侍衛,仍舊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沒有人殺他,沒有中毒,沒有犯病,沒有走火入魔—什么兇機也沒有。
墨畫也不可能,為了證明自己的「預言」是對的,而親自去殺他。
更何況,這么多人盯著,他也不好動手。
動手殺人,他還會牽動命煞。
就這樣,一天的約定之期,走到了盡頭,還差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結束了。
眾人看向墨畫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
丹別目光中含著冷意,準備時間一到,就動手鎮壓墨畫這個「預言失敗」的假巫祝。
墨畫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丹朱的眼中,一片肅然,準備時機一到,就站在墨畫身前,護墨畫周全。
氣氛有些凝重。
其他人看向墨畫,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便在此時,高座上的大酋長,突然站起身來,在眾人錯的目光中,徑直走到臺下,伸出蒲扇一般的巴掌,一巴掌震碎了那個侍衛的天靈蓋。
侍衛驚恐而死。
場間眾人,無不神色震動。
墨畫臉色也是微變。
大酋長一巴掌殺了侍衛,轉頭看向墨畫,淡然頜首道:
「你算得很準,一天之內,他的確死了。」
墨畫瞳孔微縮,心中滿是異不解。
這個大酋長,自己動手殺了侍衛?
為什么?
自己沒給他道心種魔啊恰在此時,墨畫眼角的余光,往高臺上一臀,恰好見到人群中一個美艷的小妾,臉色蒼白,緊抿著嘴唇,身子在細細地顫抖,臉色既驚恐又害怕。
一瞬間,墨畫心如明鏡。
私通?!
這個年輕俊美侍衛,色膽包天,竟跟酋長的美妾偷情。
所以酋長,才親自動手一巴掌殺了他。
自己的「預言」,給了酋長一個「借口」
而酋長,也動手達成了自己的「預言」。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因果」閉環。
墨畫心中有些微妙。
大酋長則看向墨畫,沉聲道:「巫先生,從此以后,你便是我丹雀部的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