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數日,墨畫開始作為這些蠻族部落孩子的“先生”,傳授他們一些文字,做人的道理,修道的常識,和陣法的基礎。
墨畫在大荒的身份,又多了一個。
八日后,角護長老找到墨畫。
寬敞的營帳內,墨畫正在教一堆孩子修道。
角護長老低著頭行禮,側目偷偷打量,見到黑角部落的孩子,沒被墨畫“吃”了,“殺”了,或是被當成“祭品”獻祭了。
反而一個個,身穿干凈的衣服,安安靜靜地坐在營帳內聽講,并恭敬有禮地尊稱墨畫“先生”,心中既是感動,又是唏噓。
墨畫見了角護長老,對一堆孩子道:
“我剛才教你們的,你們自己復習下。”
“是,先生。”一群孩子點頭道。
墨畫起身,走到一旁的議事廳。
角護長老,立馬趨身跟上,到了廳內,這才躬身道:
“稟巫祝大人,老奴不負所托,已經將黑角蠻甲制好了。”
大荒存在奴制,蠻族修士信奉神明,且都認為自己是蠻神的奴仆,因此認同了墨畫的身份后,角護長老便以“老奴”自稱。
墨畫不太喜歡“奴”這個字。
不過現在時候不到,他勢力不大,影響力不強,還是要保持住,自己大荒巫祝的“人設”,不能引人懷疑。
“拿來我看看。”墨畫淡然道。
角護長老,便自儲物袋中,取出了自己和一批部落匠人,精心鑄造的黑角蠻甲,呈現給了墨畫。
墨畫仔細看了看,微微頷首。
所謂“蠻甲”,只是大荒當地的稱呼,本質上也是一種修士廝殺用的“鎧甲”。
雖然基本煉器原理是相通的,但因地域,產出,煉器材料,修道傳承不同,這種大荒的蠻甲,與道廷九州沿用的道兵鎧甲,還是有著頗為明顯的懸殊。
首先是用料。
道兵的鎧甲,也用到妖獸材料,但金銀鋼鐵,卻占了絕大部分。
而蠻族的蠻甲,卻絕大部分,都由妖獸材料構成。
甚至某種意義上,蠻族的蠻甲,更像是一層,人為鑄造的“妖皮”,或是“妖骨”。
陣法上,兩者也截然不同。
道兵鎧甲,一般用五行八卦系陣法。
而蠻族的蠻甲,基本用的是四象系妖紋,或是更廣泛意義上的獸紋。
和道兵鎧甲一樣,蠻甲的種類,也分很多種:
有簡便的輕骨甲,有靈活的皮甲,有沉重但堅硬的重骨甲,此外還有一些特殊的傳承蠻甲,具有匪夷所思的威能。
角護長老鑄成的“黑角蠻甲”,按照設計圖劃分,應當屬于“重骨甲”的類型。
但問題是,“重骨甲”用料多,多自兇悍的大型妖獸骸骨上取材,鑄造工藝更復雜,難度更高。
黑角部落,沒那個底蘊。
角護長老,也沒那個能力。
因此,他如今鑄造出來的黑角蠻甲,只是一套,漆黑色的,看著有些深沉的“輕骨甲”。
雖說本身,不算太出彩的東西,但條件有限,能鑄成這樣,墨畫已經頗為滿意了。
墨畫點了點頭,“不錯。”
角護長老松了口氣,拱手道:
“巫祝大人所賜下的蠻甲圖,十分詳細完備,老奴這才能鑄成,如此精良的蠻甲。”
這也是他此生,鑄造的品質最高的黑角蠻甲了。
當然,他也知道,在身份尊貴,眼光也高的巫祝大人面前,這也不過是“獻丑”罷了。
“巫祝大人,還有一事……”角護長老遲疑道,“這蠻甲上的陣法,我黑角部,無人能畫出來。”
墨畫點了點頭,“無妨。”而后取出陣筆,沾了墨水,隨意勾勒了幾筆。
一副四象黑角陣,便如刀刻斧鑿般,精準地刻在了蠻甲上,用作陣媒的黑角骨板上。
甚至角護長老,都沒來得及看清,墨畫到底是怎么畫的。
似乎墨畫只是輕輕一拂手,筆尖一動,墨跡便可自動蜿蜒。高深晦澀的陣法,便可自動凝結。
角護長老心中震動,覺得眼前這位少年巫祝,當真有鬼神莫測的造詣。
他恭恭敬敬道:“巫祝大人圣明。”
墨畫一時也分不清,這個角護,是真的覺得自己“圣明”,還是單純在拍馬屁。
不過也無所謂,身為尊貴的巫祝,注定要接受別人的吹捧。
墨畫沉思片刻,喚來小扎圖,吩咐道:“你去把兀魯部的兀剎酋長喊來。”
“是,先生。”
小扎圖點頭,而后屁顛屁顛跑了,過了一會,便把一身血腥氣的兀剎帶了進來。
兀剎走到墨畫面前,右手橫胸,先行禮道:“巫祝大人。”而后才抬起頭。
可剛抬頭,他便看到了墨畫手邊的黑角蠻甲,瞬間眼中精光暴漲:
“巫祝大人,這是?!”
墨畫目光微凝,“你想要?”
兀剎點頭,屈膝跪在地上,目光如狼,懇求道:
“求巫祝大人,賜兀剎蠻甲!兀剎定為巫祝大人,大殺四方,所向披靡。”
墨畫有一點詫異。
按他設想,但凡蠻族修士,應該都會想要一副自己的蠻甲。
但他沒想到,身為兀魯部酋長的兀剎,對蠻甲的渴望,竟然也這么強。甚至會主動,向自己跪下,出聲懇求。
墨畫心思微轉,忽而記起,兀魯部落的所有蠻修,好像沒有一個人身上,穿著蠻甲。
這意味著,在蠻族這里,“蠻甲”其實是很稀缺的?
甚至比自己想的,還要稀缺?
為什么……
因為蠻修粗魯野蠻,只顧殺伐,不重煉器等修道技藝,所以會鑄蠻甲的蠻修很少?
還是蠻甲的傳承,本身也十分稀少。
抑或者,“蠻甲”在蠻修之中,還有某種象征意義,不是一般蠻修,有資格穿戴的?
墨畫將這些疑惑,暫時壓在心底,準備之后驗證一下。
這些疑惑,他還不能直接問。
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王庭的“巫祝”,按理來說應該是最了解蠻族歷史和蠻甲來歷的。
這些“常識性”的問題,一旦問出口,必然會惹人懷疑,也會影響自己,無所不知的神秘感。
墨畫看了眼兀剎,語氣肅然道:“這份‘珍貴無比’的蠻甲,我現在贈予你。”
“但你要切記,這一切都是神主的贈予。”
“從今以后,你要為神主征戰四方,不可有二心,否則神主的恩賜,便會成為索命的神罰,令你神魂寂滅,不得往生。”
兀剎一臉嚴肅,跪在墨畫面前:
“兀剎,謹記巫祝大人教誨,定為神主,獻出性命。”
墨畫點了點頭,將黑角蠻甲,賜給了兀剎,肅聲命令道:
“穿上這副蠻甲,帶上你的族人,為神主征戰四方。”
“若立下戰功,我還會額外開恩,賜你更多蠻甲。到時候,你的族人,也可受到神主的賜福。”
兀剎興奮不已,當即道:“我兀魯部,必為神主,赴湯蹈火,一往無前!”
墨畫頷首,“你下去吧。”
兀剎捧著黑角蠻甲,千恩萬謝地下去了。
一旁的角護長老,見狀神情不安,滿是憤慨和不甘。
墨畫看了他一眼,問道:“角護長老,可有不滿?”
角護長老拱手道:“不敢”,可說完后,他心底到底是忍不下這口氣,便道:
“黑角蠻甲,乃我黑角部的戰甲,是我黑角部祖先的傳承,是我黑角部的榮譽。”
“兀魯部這些宵小之輩,身上流著卑賤的血,骯臟的血,異類的血,沒資格穿我黑角部的蠻甲,這是玷污!”
角護長老義憤填膺。
墨畫目光微閃,大概明白了。
大荒的蠻甲,的確是講究部落血脈和傳承的,也代表著部落的歷史和榮光。
的確不是所有部落,都能傳承的。
一些看似強大的部落,即便一時興盛,勢力頗大,但終究也只是一時的“暴發戶”。
若沒有祖上的“光榮”和傳承,他們也無法鑄造上好的蠻甲,甚至沒有資格穿上這些蠻甲。
蠻族的蠻甲,不僅是一種,增強蠻修戰力的防具。
同樣也象征著,蠻族的身份和榮譽。
因此,這些蠻修才會視“蠻甲”如命。
也正因如此,見到自己精心鑄造,代表著黑角部落的精良蠻甲,被兀魯部的酋長穿去了,角護長老這才心中酸楚,十分惱恨。
墨畫道:“這一切,都是為了神主。”
角護長老躬身道:“是”,只是顯然耿介于懷,心中憤懣。
墨畫看了他一眼,便淡然道:“你黑角部的蠻甲,水準太差了。”
角護長老聞言,心中下意識一怒,可意識到,這話是精通圣紋的巫祝大人說的,一時又是羞憤,又是頹然:
“巫祝大人,所言甚是……”
墨畫搖頭,“……但你黑角部的蠻甲,應當不止如此。”
角護長老一怔。
墨畫緩緩道:“在我蠻族的歷史上,你黑角部,英勇卓著……”
這句話,是墨畫胡扯的。
他一個道廷修士,知道個屁的蠻族歷史,黑角部落他也是幾天前才知道。
但得了墨畫這位“巫祝大人”的認可,角護長老卻很感動。
墨畫又道:“但你黑角部衰落衰落,黑角蠻甲的傳承,也大多被奪去了。”
“因此我才讓兀剎,穿上黑角蠻甲,四處征討,奪回你黑角部失去的傳承。”
“之后,我會親自動手,溯本歸源,將黑角蠻甲的鑄造之法,統籌為一,鑄成黑角部,真正強大的先祖蠻甲。”
“到了那個時候,我會將這副先祖級別的黑角蠻甲,賜予你黑角部最強大的戰士,他會披著先祖蠻甲,重現你黑角部的榮光……”
墨畫語氣平靜,娓娓道來。
但角護長老,卻心中亢奮,神情激動不已,連眼眶都紅了。
墨畫的話,幾乎每一個字,都讓他心中震顫。
也為他揭示了一條,在此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值得他付出畢生心血,孜孜以求的道路。
先祖蠻甲,重鑄榮光!
角護長老跪在地上,“哐哐哐”磕了三個響頭,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
“角護必為巫祝大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墨畫點頭,吩咐道:“鑄造蠻甲之事,我便交給你了。”
“一應人力,物力,我都可以給你。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鑄造更多的黑角蠻甲。”
“是!”
角護長老,滿心赤誠地離開了。
墨畫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是解決了一件事了。
他不出手,那兀剎他們,若想打勝仗,便只能依賴蠻甲,哪怕只有一兩套二品蠻甲,給兀剎幾個高端戰力穿上,也可以在二品山界的征伐戰中,奠定足夠的勝勢。
蠻甲越多,戰力越強,勝算越高。
而角護長老,他對自己雖然未必忠心,但對黑角部落卻極為忠誠。
只要將黑角部落的前景,跟自己的大計,統籌到一起,他自然會鞠躬盡瘁,盡力去鑄造蠻甲。
但有一件事,墨畫沒想到。
那就是角護長老,雖然忠心了,也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鑄造蠻甲之上。
但他的悟性,實在是不高。
煉器的水準,也著實有些落后。
因此,鑄甲的進度,出品的質量,都不太如人意。
要么鑄甲產出慢,要么就是有瑕疵,鑄造的蠻甲容易損壞。
墨畫也實在是沒辦法,想來想去,便把“劍骨頭”,遞給了角護長老。
角護長老,看著眼前,那一截陰森森的白骨斷劍,心中有些悚然:
“巫祝大人,這是……”
“這是……”墨畫微怔,尋思片刻后,嚴肅道,“這是一位,實力極為強大的劍道魔尊,以劍化道入魔,后被神主大人鎮壓收服,封于白骨斷劍之中……”
“煉器,鑄甲上的事,你都可以問它。”
白骨斷劍中,身為“劍魔”的劍骨頭,心情有些復雜。
“實力極為強大的劍道魔尊”……是在說自己?
它不知道,墨畫這到底是在夸它,還是在諷刺它。
明明它在墨畫身前,就是個小跟班。
也就平時,墨畫想去吃蠻神了,或是想要主動侵入祭壇了,才會讓它開個道,帶個路,看個門啥的。
除此之外,它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生怕存在感強了,被墨畫餓的時候想起來,拿來塞牙縫了……
角護長老卻不知那么多。
他心中驚懼,雙手鄭重接過白骨斷劍,細細感知,果然從中察覺到了一股,令人顫栗的“強大”的邪魔之氣,心中對巫祝大人,對神主的敬重,越發虔誠。
“老奴,必不負巫祝大人所托,必不負神主的恩賜。”
墨畫便將劍骨頭,臨時給了角護長老。
劍骨頭生前,是萬妖谷的鑄劍長老,再之前,是太阿門的鑄劍弟子。
一身煉器造詣,其實是極為深厚的。
更何況,萬妖谷里,本也是妖修居多,煉器之時,定然涉及很多妖獸材料的用法。
讓劍骨頭指點角護長老煉蠻甲,應該是綽綽有余的。
也算是讓它,發揮點余光余熱。
而墨畫的吩咐,劍骨頭也不敢怠慢。
于是黑角部的密室山洞里,一個黑角部落的蠻族長老,還有一個棲身于白骨斷劍中的劍魔,開始醉心于煉器之道,研究起大荒蠻甲的鑄造方法來。
而有了劍骨頭,這個強大的劍道魔尊的“指點”,角護長老對蠻甲的鑄造技藝,也在一步步提升。
蠻甲的鑄造流程,也越來越通順。
越來越多的黑角蠻甲,被鑄造了出來。
墨畫便嘗試著,讓兀魯部的酋長兀剎,還有一些兀魯部的筑基長老,穿著這些黑角蠻甲,去替他“征討”四方了。
若是攻占下新的部落,不可濫殺。但攻占的兀魯部蠻修,可以額外分得一些戰利品。
當然,最好的“賞賜”,還是黑角蠻甲。
賞賜是必要的。
兀剎這個人,是一頭野狼,需要吃“肉”,才能去做事。
兀魯部落同樣如此。甚至不止兀魯部,絕大多數蠻族,都是這個秉性。
兀剎此前說的也對,讓他們攻占部落,又不讓他們燒殺搶掠,但又不給他們一點好處,的確不是長久之計。
憑“巫祝”的名頭和威勢,哪怕鎮壓得了一時,也鎮壓不了一世。
若不喂他們一點肉,此后征討途中,但凡稍有差池,這些蠻族就可能叛亂反噬。
但一直這么喂,肯定也不行。
狼,歸根結底,是養不熟的。
以利趨之,利在則安,利失必亂。
真靠個人利益,建立起功業,也容易頃刻間崩塌。
因此,必須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必須從小培養起一批,真正有道心,有格局,有抱負,目光高遠的孩子,讓他們長大成才,將來治理蠻荒,才能從最底層開始,徹底改變蠻荒的大局。
這樣的孩子越多,對蠻荒的影響越大,所引起的改變的力量也越強。
當然,這是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可不能因為見效慢,就不去做。
往往見效快,是治標。見效慢,才是在治本。
而這也是墨畫退居“幕后”,操控大局時,覺得最為重要的一件事。
自此之后,鑄造蠻甲的事,墨畫交給了角護長老。
對外征討的事,墨畫交給了兀剎。
而墨畫的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傳道授業”,教這些蠻荒的孩子,修道學藝,修心固本。
這是他從嚴教習,從莊先生,以及太虛門的荀老先生處,耳濡目染之下,領悟來的行事道理。
大道如水,流而不腐。
要將真正的知識,學問和道理,傳給更多的人。
之前,是別人教他,他稱別人為“先生”。
現在,是他教別人,別人稱他為“先生”。
而兀剎討伐時,墨畫也給他下了一個嚴令:
不準殺孩子。
不但不準殺,所有部落的孩子,都要帶回來,交給自己。
因此,隨著兀剎,身披黑角蠻甲征伐,不斷在二品黑角山界擴張,攻打一個又一個部落。
墨畫手底下的孩子,也越來越多。
尊稱他為“先生”的人,也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