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是一個講原則的人。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雖說自己當初,是頂替了「元先生」的身份,跟這個尤長老做買賣的,最終將尤長老給賣了,
讓乾學魔宗徹底覆滅了。
但一碼歸一碼,無論結果如何,靈石確確實實,是這個尤長老欠下的。
尤長老若死了,那自然只能銷賬,墨畫心中惋惜,但也不好說什么。
可現在這尤長老,不但沒死,還活生生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那這筆舊賬,就不能不提了。
畢竟一百八十萬,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墨畫是窮人家的孩子,一向節儉,該討回來的賬,還是要討的。
只不過墨畫心中還是有些疑惑。
這個尤長老,怎么會沒死?
魔宗覆滅,他沒死。
血跡大陣的波折中,他也能茍全性命?
在乾學州界如此大的災厄中,他都能獨善其身—
這個「尤長老」,到底是什么人?
還有,這個李三為什么會跟尤長老混在一起?看樣子,還對尤長老頗為忠心?
墨畫心中疑云重重,而且越想越困惑。
片刻后,他目光微凝,心道:「不管了,有機會先找這尤長老,催一下債。」
如今的尤長老,就是一個行走的「一百八十萬」。
「還有這個李三———他效忠的,真的是‘尤長老」么?」
墨畫目光有一點微妙起來。
便在此時,尤長老拱手對拓跋公子道:「小姐一會就到,請拓跋公子稍候。」
一向倔傲的拓跋公子,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拂手道:
「好,尤長老請入座,來人,奉茶。」
墨畫跑過去,給欠了自己一百八十萬的尤長老斟了茶。
墨畫斟茶,尤長老只覺心底一寒。
但這寒意,只是一瞬,之后便消失無蹤。
尤長老目光微凝,環顧四周,發現廳內除了拓跋公子和些許仆役外,并無其他人物,皺了皺眉,也就沒太在意。
李三只有筑基,地位不高,沒有入座的資格,便只站在尤長老的身后,一臉偏執而虔誠,默不作聲。
大廳內,稍稍安靜了一會。
拓跋公子幾人,似乎都在等人。
墨畫心道,這個拓跋公子心性高傲,脾氣也差,他竟然也會等人?
他在等誰?誰有資格,讓他這么有耐心等?
是尤長老口中的「小姐」?
墨畫默不作聲,也耐心等著。
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門外突然傳來很多腳步聲,云蒸霧繞間,環佩叮當,一個身披錦繡,衣著華麗至極的女子,高昂著額頭,在一群護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尤長老當即起身,恭敬行禮。
拓跋公子見此女子容貌,心神一瞬間為之所奪,片刻后起身行禮,笑著拱手道:
「華小姐,果真有傾國傾城之姿,閉月羞花之貌。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華小姐似乎聽慣了這等溢美之辭,只淡淡「嗯」了一聲。
拓跋公子溫文有禮道:「請華小姐上座。」
香氣暗涌,蓮步輕移,金玉相鳴,華小姐走到宴會上位落座。
座次甚至比拓跋公子這個主人,都還高了半分。
墨畫心中好奇,但又不敢直接看,害怕引人猜忌。
待眾人紛紛落座,筵席開始,籌交錯之時,他這才隱晦地抬頭,看向上座的女子。
這是一個,氣質極為華貴,衣裙也極其華麗的女子。
一看便知其身份尊貴,且從小養尊處優,
金絲玉縷為衣,雪月風華為紗,一支璀璨金鸞紅玉簪,襯得青絲濃密,肌膚白皙。
她的面容自然也是極美,如粉雕玉琢,精致至極。
唯獨眼神中,流露著幾分輕蔑的任性,顯得高高在上,看不起人。
墨畫神情微,隨后心里默默比了一下,微微搖頭。
這個「華小姐」,皮囊雖是好看,但目光淺近,氣質神韻一般,看著多少有些徒有其表。
比起溫柔善良關心自己的小師姐,還是差得遠了。
墨畫有些興致缺缺但不可否認,這位「華小姐」,皮囊還是極美的。
席間,拓跋公子倔傲自負,且帶有侵略性的目光,幾乎全都放在了這位美貌的華小姐身上。
而與這位華小姐同行的,有長老,有護衛,還有幾位資質不凡,身份明顯也不低的世家公子,
似乎也全都是這位華小姐的「追求者」。
此時坐在高位的華小姐,一如眾星捧月。
他的一一笑,一舉一動,都決定著宴會的氣氛,引得他人注目。
這位華小姐,滿面虛榮,似乎也很享受這一切。
墨畫心中沉思:
「華小姐她是‘華」家的人?華家是哪里的大世族?乾州?坤州?還是離州?應該不是大荒吧.
「大荒那個地方,應該也養不出這么貴氣的女子。」
「她到這大荒,又到底為了什么?」
「還有,那尤長老,一副唯這位華小姐馬首是瞻的樣子,他也是華家的人?」
「那他為何,又去做了魔宗的長老?」
墨畫只覺這里面的關系,越理越亂。
難怪在乾學州界的時候,顧叔叔常跟自己說,世家的水很深,彼此如藤蔓一般,錯綜復雜,誰也不知哪些人之間有關系,哪些人又在背后謀劃著什么。
這大漠城地下斗妖場內,一場迎來送往的宴會,也只展示了這里面的冰山一角。
墨畫正思索間,忽而余光一警,心頭微震他在華小姐的「追求者」中,竟然還找到了一個「熟人」。
這個熟人不是別人,而是剛與他在小驛城碰過一面,還有過交手的陰戶谷「施公子」。
施公子,身負不死符,必是陰尸谷「圣子」,或是「準圣子」級別的人物,
他在小驛城,參與屠城尸變,以此作為陰戶谷現世,建立戶城,拓展勢力的起點。
可見這施公子,必然極受陰戶谷重視。
只是,墨畫萬萬沒想到,幾個月沒見,自己竟又在大漠城,與這位施公子重逢了。
只不過,此時這位施公子,身穿綾羅綢緞,面容英俊白皙,舉手投足間,文質彬彬,十足一個世家貴公子的模樣,根本沒有一丁點尸道魔修的陰森。
而且,施公子在席間,頻頻給華小姐斟酒。
他的目光,也全都在華小姐花容月色的面容上,對著華小姐說著悉心體貼的話,一副溫柔癡情的「舔狗」模樣。
墨畫心中頗為費解。
這個施公子—在搞什么?
你是魔道陰尸谷嫡系天驕啊?
是被種了魔道不死符的「準圣子」啊?
如今在給一個女人做「舔狗」?
你到底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是煉戶煉傻了,還是腦袋被僵尸給吃了?
墨畫心中不解。
但施公子,反倒深情款款,眉眼癡情,樂在其中。
墨畫搖頭,隨即心中一凜。
他意識到,這個施公子,是見過自己的。
雖然自己現在是「古銅色」的體修墨畫,模樣已經變了不少,但若這施公子,看清自己的臉,
起了疑心,那就會十分麻煩。
自己恐怕很難,再在這斗妖場待下去了。
大老虎也救不出去了。
墨畫當即低頭垂手,收斂氣息,心中默默道:
「安心做你的舔狗」吧,別把我認出來就行”
可怕什么,偏偏就來什么。
施公子的袖子里,突然傳出了一道微弱而清脆的銅鈴聲。
這道銅鈴聲,十分細微。
席間大多數修土沒聽到。
少數幾人聽到了,但這鈴聲清脆,他們乍然聽到,也辨不出這是什么鈴聲。
他們認不出,可墨畫這個對煉尸頗有研究的正道修士,豈能聽不出,這是尸道的「銅鈴」之聲?
有僵尸,在對施公子傳感。
果然下一瞬,施公子神情錯愣,而后當即目光如炬,向墨畫的方向看來。
墨畫只是氣息淡,存在感低,但身形還在,
席間的修士,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不會在意墨畫。
可刻意去看,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施公子此時,便見到了身穿仆役衣服,皮膚微黃,目光明亮,一臉溫順的墨畫。
他的大腦,有一瞬間的錯亂。
他的第一反應,是很像。
光看臉型輪廓,這個仆役,與那個從自己手里逃脫,壞了陰戶谷大計,還間接導致徐長老不明不白身死的,那個該當千刀萬剮的「賊子」很像。
可看第二眼,又覺得完全不同。
只有面容,有幾分相像。
但這明顯是一個出身卑賤,境界低微的煉氣境體修。
與那個深不可測,陰邪詭異,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少年截然不同。
再者說,那樣一個身份的少年,怎么可能放下身段,來做一個低賤的「仆役」?
可銅鍍金尸的預警,應該不會憑空產生·
施公子眉頭微皺。
華小姐似乎察覺出了施公子的異常,一雙美眸奇怪地盯著他看。
拓跋公子心中有些爭強好妒,便也看向施公子,沉聲問道:「施公子,今日晚宴,可有何不妥?」
施公子回過神,淺淺笑了笑,「沒什么。」
他把目光,從墨畫身上隱晦地收了回來。
拓跋公子眉眼微凝,但也沒說什么。
墨畫也微微松了口氣。
不管這施公子看出了什么,只要不臨場刁難就好。
只要等宴會結束,自己往斗妖場里一混,料想這施公子,應當也不能在拓跋公子的地頭上,為所欲為。
可沒過多久,墨畫便聽施公子對拓跋公子道:「拓跋公子,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拓跋公子目光微縮,頜首道:「但說無妨。」
施公子伸手,向墨畫一指,「這個仆役,可否送我,做個禮物?」
拓跋公子皺眉。
一個仆役而已,打打殺殺都無所謂,送出去也沒什么。
只是他不明白,這么重要的宴會上,這位施公子,突然找自己討要一個煉氣境的仆役,還是個男仆役,究竟意欲何為拓跋公子看向墨畫。
這一看,他忽而一愣,思索片刻,莫名想起了那日,他精心馴養許久都不曾馴服的黑白異獸虎妖,突然生出異動的事。
那時,虎妖看的方向,除了其他公子和大荒修士外,似乎還有一個仆役?
而那個仆役—
拓跋公子目光微凝,全力思索,猛然意識到,那個仆役,與今日宴會這施公子討要的仆役,似乎是一個人?
拓跋公子心中一凜,當即道:
「不行!」
施公子一證,他也沒想到,自己只是以防萬一,所以才向拓跋公子,討要這個與那詭異少年有幾分相似的仆役。
卻不成想這拓跋公子,竟嚴詞拒絕,一點面子都不給。
施公子面色一沉。
拓跋公子也意識到,自己適才厲聲拒絕有些不妥,但他心性孤傲,自然不會多解釋什么,只問道:
「區區一個仆役,施公子為何如此上心?」
施公子冷冷道:「這個仆役,我看著有些面熟,與我一個仇人有幾分相像,因此想捉回去,煉成僵尸,作為仆從,日夜驅策,為我效命。」
拓跋公子面色漠然。
施公子目光鋒利,反問道:「區區一個仆役,拓跋公子都不肯贈與我?」
拓跋公子心思急轉。
他猜這仆役,或許有一點可能,與自己抓來的黑白兇虎,有一些未知的淵源。
若果真如此,那將這仆役的性命作為籌碼,或許能馴服那只桀驁不馴的虎妖王獸。
這樣自己便能有一尊獨一無二的王者妖騎,威風凜凜,遠勝旁人。
盡管這個概率其實不大。
一個煉氣小體修,與一只二品巔峰的王獸虎妖,能有什么關系?
但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也決不能錯失。
這只黑白王虎,必須被自己馴服。
拓跋公子便道:「仆役低賤,不值得送人,贈與施公子,有違待客之道。」
施公子卻道:「無妨,這個仆役我很喜歡。拓跋公子若贈我,不旁于贈我千金—”」
兩人相持不下。
墨畫心中無語。
而恰在此時,讓他更無語的事發生了。
華小姐突然看了墨畫一眼,伸手指著他道:「這個仆役,本小姐也要。」
她從小到大,就是這個性子。
別人不要的東西,她也不想要。
但若是別人想要的東西,她也偏偏要跟著搶,哪怕搶到手后,再棄之如,也無所謂。
拓跋公子和施公子,神情都為之一變。
他們都沒想到,華小姐竟也突然橫插一手,來湊這個熱鬧了。
他們兩人之間,可以互相爭搶,彼此針鋒相對,但面對華小姐,那又完全不一樣了。
拓跋公子拱手道:「二個低賤的仆役罷了。」
華小姐道:「我不管,我要的東西,全都要到手。」
拓跋公子不語。
施公子也暗自皺眉。
氣氛一時有些僵持,恰在此時,人群中的尤長老站了出來,拱手對華小姐道:
「小姐,正事要緊。一個仆役而已,不值得放在臺面上說。」
尤長老的話,華小姐似乎聽進去了幾分,她想了想,便點頭道:
「行,宴會之后,再將這仆役,送到我府上。」
拓跋公子不置可否,只指了指墨畫,命人道:「先將這仆役帶下去。」
如何發落,待會再說。
但不能留在宴會上,以免再引其爭端。
不一會兒,一個管事走了過來,領著墨畫走了下去。
墨畫自始至終,都垂著頭,模樣怯懦,似乎是有些受了驚嚇,害怕得不敢出聲。
管事領著墨畫,向大廳外走去。
墨畫也老實地跟著。
走到半途,管事回頭警了墨畫一眼,心中冷哼。
「好運氣的小子」
當然,換句話說,也可以說運氣太背了。
身為仆役和奴人,默不作聲,才能活得長久。
一旦出挑了,引得身為「貴人」們的公子小姐們上心,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做管事這么多年,見得實在太多了。
渴望著飛黃騰達,在貴人面前表現,但卻被這群公子少爺小姐們,玩弄得不成人形的仆役,不知凡幾。
奴人是奴。
貴人是主。
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一旦越了界,絕不可能有好下場。
管事這么想著,便將墨畫,往一處陰暗的角落引去。
「別怪我沒囑咐你,對于仆役來說,為奴為仆,就是最好的結果,是最好的宿命。」
「一旦擺脫了你的命,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你———」
管事說到一半,忽而一愜,轉頭一看,發現身后空空如也,早已沒了墨畫的身影。
管事愣了片刻,瞳孔漸漸縮起。
一灶香后,宴會大廳中,一個小廝走到了拓跋公子面前,附耳說了什么。
拓跋公子的臉色微沉,而后漸漸蒙上了一層寒霜。
有貓膩被要了.
拓跋公子聲音陰冷,吩咐道:「封鎖斗妖場,抓人,別讓他跑了,否則我唯你們是問。」
小廝顫聲道:「是—”
施公子似是也想到了什么,臉色漸漸陰沉得可怕。
華小姐則一臉無所謂,只是心道:
「果然,別人搶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這個小子,下次別讓我抓到,不然我一定讓你知道,‘玩具」逃跑的下場———.”
華小姐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惡劣的趣味斗妖場外,一處小巷里。
墨畫漸漸浮出了身形。
就憑斗妖場里的那些修士,自然不可能識破他的隱匿,也不可能抓到他。
如今情況有變,斗妖場顯然已經無法再潛伏下去了。
只是現在被迫離開,大老虎暫時也沒法救了。
他先離開,大老虎暫時不會有事。
可若強行帶著大老虎離開,那即便自己能逃,大老虎也逃不掉,甚至在逃亡中送命也有可能。
墨畫嘆了口氣,心頭微。
那個施公子,拓跋公子,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華小姐這三個蠢貨,壞了自己的計劃。
要不是他們三個多心多疑,自己還能再多混一段時間。
墨畫真想一劍,將這三人都給斃了。
現在想救他的大老虎,又麻煩了起來。
墨畫眉頭緊皺,正沉思間,忽而聽聞一陣異動,抬頭望去,便見遠處,傳來極強的血氣,以及整齊劃一的金鐵交鳴之氣,震動天地。
「這是—」
墨畫目光微凝:
「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