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以手掐指,稍稍算了下,又皺起了眉頭,意識到這些事情也沒那么簡單。
救瑜兒,不太好救。
邪神像,也不是那么好弄到手。
甚至自己想從這羽化境的屠先生手里逃掉,從這群魔亂舞的邪神廟離開,都困難重重。
這些事,還需要耗費大量神識和心血,好好推衍,好好謀劃。
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破局……
墨畫皺著眉頭,眼睛盯著屠先生給他的殘卷陣紋,時不時隨手畫上幾筆,假裝在學陣法,但識海中思緒翻騰,神識不斷傾瀉,一遍遍梳理著因果……
不知過了多久,屠先生又來了。
屠先生的到來,伴隨著冰冷的陰氣,打斷了墨畫的思路,但墨畫佯裝不知,待屠先生走到身前,這才恍然察覺,起身拱手道:
“屠先生。”
屠先生看到了墨畫此前“苦思冥想”,鉆研陣法的樣子,微微頷首,問道:
“學得如何了?”
墨畫將幾副陣法草圖,呈給屠先生,神情苦澀道:
“太難了,我看不大懂,只能照著樣子,畫到這個份上……”
屠先生大概掃過,心頭一跳,微覺驚嘆。
不愧是乾學陣道魁首,是公認的陣法妖孽,短短時間,竟然就能將這古陣法學到這個份上。
哪怕只是照貓畫虎,未得真正的陣法神韻,但也足見其驚人的悟性了。
屠先生道:“不錯,繼續畫。陣畫百遍,其義自見。”
“是。”
而后墨畫就按照屠先生的吩咐,繼續從基礎開始,畫荒天血祭大陣核心的古陣紋。
墨畫也一步步控制著,自己“學”陣法的進度。
模擬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將自己的進步,由淺及深地,一點點呈現給屠先生看。
屠先生一臉死白,神情漠然,但偶爾閃爍的目光,還是會透露出贊賞和欣喜。
隨著陣法學得越好,墨畫待屠先生,也越發恭敬。
仿佛屠先生,是一個令人尊重的“教習”。
而他自己,則是一個勤勉好學的“弟子”。
兩人你教我學,氣氛融洽。
趁著這段和諧期,墨畫便問屠先生:
“先生,這些古陣紋,究竟歸屬于哪種陣法門類,有什么含義?”
有關謎天大陣,墨畫一直都有些困惑。
盡管一整副謎天大陣的陣法,就融在墨畫的識海中。
大部分陣紋,他都很熟悉,甚至畫出來也不難。
但這種水準,真的只是照葫蘆畫瓢,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謎天大陣中的陣紋,太過另類,晦澀,古怪,充滿迷惑,如同一道又一道“謎語”編織成的龐大“謎霧”,掩蓋著某些未知的可怕真理。
這是墨畫,對謎天大陣的印象。
若是師父還在,他可以和往常一樣,向師父請教,以此解開一些疑惑。
但現在他孤身一人,這種性命有關的“隱秘”,他絕不敢透露一分一毫。
而現在,墨畫發現了大荒邪神,也在構建以荒天血祭為外衣的“謎天大陣”。
也就是說,除了他以外,還有“神”,以及“人”在研究謎天陣法,并且已經將這套謎天大陣,真正地實踐并應用了起來。
盡管這是邪道的構陣,但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定要趁此機會,想辦法弄明白,一些更深層的奧秘。
謎天大陣關系重大,不僅關乎當下的形勢,同樣也關乎他修道的將來。
墨畫心中,一直有一絲隱約的憂慮。
他的功法,是古老的天衍訣。
天衍訣修行的瓶頸,不在靈石,不在靈物,無需各類天材地寶,但有一道硬性的門檻:
神識。
或者說,是由神識化生的陣法。
曾經他突破筑基之時,識海中的瓶頸,就是一整座謎天大陣。
如今他筑基后期,渴求金丹,那結丹的瓶頸,勢必還會與這謎天大陣有關。
天衍訣這門古功法很另類。
神識越強,天衍訣越強,相對應的,瓶頸也就越強。
墨畫如今,神識道化,神念強大得堪比神明。
因此修天衍訣,突破金丹的瓶頸,絕不會簡單。
現在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參悟這謎天大陣,以免結丹之時,出現不可預期的變故,無法成就金丹,在筑基后期卡上一輩子。
屠先生看了眼墨畫,見墨畫一臉真誠地提問,略作沉思后,倒也不打算隱瞞。
屠先生先反問了墨畫一句:
“你知道謎陣么?”
墨畫點頭,“猜謎,解謎用的陣法,是世家大族,用來給孩童做陣法啟蒙,消遣益智用的。”
墨畫自以為答得很好。
誰知屠先生卻一愣,“誰這樣教你的?”
師父從小這么跟我說的……
這句話被墨畫咽了下去,疑惑道:“不是么?”
屠先生皺眉,“怎么可能?什么樣的世家大族,會用謎陣來益智消遣?”
墨畫也愣住了。
不是這樣?
師父他騙我?
自己默默堅信了十幾年的陣法常識,竟然是錯的?
屠先生沉聲道:“謎陣,跟字謎,燈謎這類謎語,看著類似,但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東西。”
“其他謎語,是用來益智消遣的。但是謎陣,卻有著更重要的用途……”
屠先生目光肅然,“所謂謎陣,其實是用來讓陣師,辨虛實真偽的。”
墨畫瞳孔微縮,“辨……虛實真偽?”
屠先生頷首,“謎陣的謎面是‘偽’,謎底為‘真’,窺破表象,才能看到陣法的本質。”
“謎面為‘虛’,謎底為‘實’,而虛實之間,蘊含著由虛化實,由實轉虛的,極高深的大道法則……”
窺破真偽,轉化虛實。
墨畫神情一震,一瞬間有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感,識海翻騰間,仿佛隱隱抓到了一門,更高深的大道法則的“尾巴”,窺見了輝煌神明大道的一角……
只是當他尋根溯源地去思考,還是沒辦法,有太真切的體悟和認知。
墨畫知道,這是他境界太低的緣故。
境界低,沒有修為支撐,很多對大道的領悟,都無法落到實處,無法去轉化,并真正掌握“道”的力量。
墨畫只能暫時將這領悟,埋在心里,如同在心底,種下了一顆種子。
將來若有相關的經歷,再一點點驗證和領悟。
墨畫消化了片刻,又問屠先生:
“具體什么是‘真’,什么是‘偽’?什么是‘實’,什么是‘虛’?真偽之間,如何分辨?虛實之間,又如何轉化?”
屠先生深深看了墨畫一眼,搖了搖頭,“你問這些,還太早了,這根本不是你這個境界,能參悟的東西。”
他又指了指,墨畫畫下的陣紋,“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現在學的,這荒天血祭的核心陣紋,便是一類涉及真偽,虛實的‘謎陣’……”
“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的陣紋,只是‘謎面’,真正的‘謎底’,涉及神明的法則,有虛實掩蓋,你是看不破的。”
“而你所要做的,也只是學這些‘謎面’,學會這些‘謎面’,謎底的法則自然包含于其中,你也就能運用一部分,近似‘神明’的力量。”
“但是,這個力量,你用可以,不要刨根究底。”
“不要窺視神,不要去探究……神明的領域,這會觸犯禁忌,引來災禍。”
屠先生直視著墨畫的眼眸,語氣嚴肅而森然。
墨畫臉色微白,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之后墨畫不再多問,而是按照屠先生的吩咐,老老實實,只學一些“謎面”的陣紋,本本分分地,只知其然,而不去探究其所以然。
而墨畫“學”得也很快。
一開始或許還很生澀,但很快,大多數謎陣的陣紋,墨畫都能原封不動地畫出來了,只是仍舊只有形,卻沒有神韻。
屠先生暗暗震驚,但念及墨畫在陣法上的天賦,又并不覺得意外。
基礎陣紋之后,便是謎陣的陣樞了。
屠先生也并不藏私,開始將荒天血祭大陣脈絡之中,部分核心的二品陣樞,也一五一十,都傳給了墨畫。
這些陣樞,以人血為墨,畫在人皮上。
屠先生將陣樞人皮圖遞給墨畫,只簡單道:“你自己好好學,有不會的,你再問我。”
說完之后,屠先生便離開了。
血肉牢籠之中,便只剩下了墨畫一人。
他忍著不適,攤開人皮,翻看著上面的陣樞,當即便皺起了眉頭。
“不太對……”
這些陣樞,與他所想的,不太一樣,甚至與他識海中的“謎天大陣”的構局,都有很大的出入。
“為什么?”
墨畫眉頭緊皺,看著人皮圖,對照著自己腦海中的謎天大陣,琢磨了許久,漸漸恍悟。
謎天大陣,是核心,是中樞,是整個荒天血祭大陣的本質,是一個蘊含真偽虛實法則的“大道模型”。
這個“大道模型”,盡管蘊含極高深,極強大的法則,但在陣法結構上,卻無法自己為自己“供能”。
墨畫識海中的“謎天大陣”,是以他自己的大道根基,以他的靈力和神識為“源泉”,借助天衍訣的玄妙,這才能成型的。
但若將這謎天大陣,運用在現世中,就不得不考慮,如何搭建“陣眼”,為大陣“供能”的問題。
這是最基本的陣法邏輯。
任何陣法,從單陣,到復陣,乃至浩繁的大陣,都必須有“陣眼”為核心。
有靈力,念力,或者是邪力供能,陣法才能運轉。
而屠先生的做法,就是“荒天血祭”。
制造殺戮,將鮮血灌入地脈。
以人肉,人骨為媒,提煉人神魂中的痛苦,凄厲,恐懼,絕望等等念力,全部融在一起,煉成邪力,為邪神誕生的謎天大陣“供能”。
“荒天血祭”,是形式,是手段,是基礎,是媒介,是提煉邪力,催動大陣,并保證大陣運轉的一整套,力量流轉的陣法中樞體系。
“謎天大陣”,是核心,是法則,是吸收荒天血祭得來的邪力,借法則轉化,逆變虛實,讓邪神誕生于世的“溫床”。
這一整座大陣,兩部分嚴密契合,缺一不可。
墨畫心中微悚。
“這就是……屠先生的手筆?”
荒天血祭,應該是大荒巫祝的禁忌傳承。
巫祝有大荒陣法傳承。
這個屠先生,身為大荒皇族的巫祝,陣法造詣定然深厚。
大荒邪神,莫非正是看重了這點,才選屠先生,做了他最親近的仆人?
讓屠先生,能將大荒的“荒天血祭”,和虛實的“謎天大陣”,完美融合,并付諸實踐,以此實現大荒之主的復蘇?
“這得籌劃多少年,牽扯多少人,費多少心血……”
墨畫心中感慨,嘆了口氣。
而后他心頭一跳,又忍不住想到:“這個大陣,我能用么?”
荒天血祭,他肯定是用不了,因為這是邪陣,要死很多很多人,獻祭數不盡的血肉和神魂。
但不獻祭“人命”呢?
借荒天血祭的原理,獻祭其他東西,為謎天大陣供能,然后自己在謎天大陣之中……
肉身封神?
墨畫皺眉。
這四個字,是冥冥之中,突然自他識海之中冒出來的。
但是……修界之中,有“肉身封神”這個東西么?
肉身封神之后,又能如何?
墨畫有點茫然。
只可惜,屠先生構建的荒天血祭大陣,用的是邪力,墨畫沒辦法親自嘗試,否則稍有不慎,他自己或許就會取代大荒之主,變成兇殘的“邪神”了。
抑或者,不是取代大荒之主,而是與大荒之主,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了。
這種“作死”的事,輕易還是不要嘗試。
墨畫心中沉吟。
但即便不以身犯險去嘗試,這一整套深奧復雜,用于邪神復生的大陣體系,卻一定要掌握。
謎天大陣的法則要鉆研。
荒天血祭的陣樞也要學。
且不說,墨畫作為陣師,抗拒不了“大陣”的誘惑。
即便是為了“知己知彼”,制衡邪神,這些東西,就不能不了解。
更何況,這套大陣體系,將來未必就用不上。
墨畫立志成為通天徹地的陣師,對待陣法,自然只秉承一個宗旨:
“凡是陣法,遇到就學,可以不用,但絕不能不會。”
墨畫點頭,而后心無旁騖,暫時將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屠先生給他的,荒天血祭陣樞的參悟中……
與此同時,大陣還在運轉,正魔還在廝殺,局勢暗流涌動,前途未卜。
乾學州界外。
一輛馬車,沿著大道,自遠方緩緩駛來。
馬車之中,共有六七人。
為首的,是一位面容枯槁,身披玄衣,精通算數,滿頭白發的老者。
而他,也正是玄機谷的大長老,羽化境的司徒真人。
此時司徒真人,正肅然危坐,閉目養神。
車中其余人,皆為玄機谷弟子,有的面貌稚嫩,有的人到中年,有的眉眼方正,有的須發半白,大多氣質沉穩,目蘊神光。
車內靜謐,香氣裊裊間,并無人說話。
過了片刻,細微的竊語聲,打破了車內的肅穆,一個稍微稚嫩的少年道:
“我們此去乾學州界,真的沒問題么?”
旁邊有人低聲“噓”道:“別打擾大長老清修。”
少年輕輕“哦”了一聲。
須發半白的修士睜開眼,緩緩安慰他道:“有大長老在,不必擔心。”
少年這才安心了些,但神情還是有些忐忑:“聽說……有邪道大陣,還有很多洞虛老祖,他們都沒辦法……”
“術業有專攻,有些事,不是修為高,就一定能解決的。”有年長修士道。
“如何決斷,大長老自然有數。”
“嗯。”少年這才點頭。
車內緊張的氣氛,也稍稍緩和了些。
可隨著馬車繼續駛向乾學州界,天邊的血色,越來越深,濃烈的邪氣遮天蔽日。
赤地千里,荒無人煙,偶有血肉殘肢,腐爛于地。
眼見周遭景象,車內一眾修士紛紛變色,料知前途未卜,心也隨之懸了起來。
一路上閉目養神,安如泰山的司徒真人,此時也緩緩睜開雙眼,看著這天地景象,緩緩嘆了口氣。
而馬車也一直向前走,向著血色的深處走去。
眾人眼中,血腥而恢弘的荒天血祭大陣,也越來越近,甚至這龐大的大陣,還在不斷向外蔓延,“吞噬”著乾學州界,周遭土地上的一切生靈,腐化著一切生機。
眾人無不神情凝重。
他們此前就推算到,乾學之災,必然極其嚴重,否則不可能數十位洞虛老祖,聯名傳書請他們玄機谷的大長老出馬。
可此時親眼看到這血色大陣,眾人才知道,情況比他們想象得,還要糟糕得多……
即便如此,玄機谷的眾人也并未退卻。
可就在車轍,軋過一截白骨,越過地脈之下,看不見的血河之上時。
車上的司徒真人,心中猛然一悸。
宛如一瞬間置身嚴冬,無邊的寒意,涌上心頭。
“停車。”司徒真人道。
馬車停了下來,司徒真人環視眾人,緩緩開口道:“把天機寶物,都給我。”
眾人不明就里,但大長老發話,他們不敢反抗,便將隨身攜帶的,一些珍貴的玉匣,羅盤,八卦鏡等,都呈給了司徒真人。
司徒真人一一收下,獨自一人,邁步走下馬車,而后轉過頭來,肅然命令眾人道:
“你們現在就回玄機谷,一刻不要停,千萬不可回頭!”
“大長老!”眾人一驚。
司徒真人搖頭,“不必說了。”
那玄機谷的少年修士,急聲道:“大長老,我隨您一起去。”
司徒真人蒼老的眼眸,露出一絲欣慰,但還是溫聲道:“回去吧,天機不可逆。”
眾人臉色蒼白,目光痛苦。
但他們都是玄機谷出身,自小參悟因果之道,明白司徒真人的意思,也明白司徒真人的話,意味著什么。
玄機谷眾人,陸續走下馬車,以膝跪地,向著司徒真人,鄭重叩了三下。
而后紛紛眼眶發紅,滿懷痛苦與不甘,登上馬車,踏上了回返的路,離開了乾學州界。
司徒真人站在原地,看著這些玄機谷的精英弟子,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遠方,斷了某些可怕的因果,這才深深松了口氣。
沒了負擔,司徒真人回過頭,只孤身一人,走向乾學州界,走向遮天蔽日的血色大陣。
他深邃的眼眸中,含著一絲不甘,還有一絲命中注定的坦然:
“老夫的‘死劫’,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