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耽擱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原本打算一日之內到達捭闔城,終歸是沒到,袁貴是個健談的人,這一路上跟曹安聊了很多,在他所了解的那個局域內,幾乎將所知的傳聞和見識聊了個干凈。
依然有些意猶未盡,只是礙于自己所知的局限,不得不終止了聊天。
夜里,馬車停靠在官道邊緣,袁貴在邊上聚了一籠火,一路上只聞其聲,卻未見其人的大小姐上官青虹也終于是漏了個面,幾人在火堆邊吃著東西,曹安以修行為由,婉拒了上官家主仆的進餐邀請。
吃過東西后,夜色已深,累了一天的袁貴沉沉睡去,就是那照應上官青虹的婢女也睡了過去,馬車的簾子被撩開,上官青虹走了出來,朝著曹安的位置微微點頭。
“前輩,還沒睡嗎。”
曹安笑了笑,“這話倒是應該我來問你,上官小姐身體不適,理當早些休息才是。”這個女人現在就連上下馬車都需要婢女的服侍,別看其人容貌清麗,在普通人中已經能算是極美的女子,可那手腳偶爾從衣物的遮掩中探出來就能看到那干癟的模樣。
“痛,睡不著,已經習慣了。有些問題,想請教前輩,聽聽前輩的開示。”
曹安皺了皺眉,伸手將上官青虹托到了自己邊上坐下,行走,對于別人來說,是一件在普通不過的事情,可對于現在的上官青虹來說,已經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了,照這樣繼續發展下去,腳不能行,手不能動,甚至連說話都成為一種奢望已經只是時間問題。
“談不上什么請教,上官小姐若是有什么疑惑,可以講出來,我們一起探討。”
“前輩相信因果嗎?”
在來的路上,曹安已經從袁貴的口中得知了太多關于上官青虹的事情,這個家仆,對自家小姐的崇敬已經到了骨子里,他的話語之中,說得最多的就是上官青虹的事,以及自己孩子的事情。
當上官青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曹安就知道,她想說什么,以至于一時間,微微有些失神,有些話一旦說出去,對于普通人或許就是再正常不過的話,可對于曹安這等境界的武者來說,或許就會演變成為自己的問心之路。
‘我信嗎?’曹安想著,腦海中不斷翻騰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后所行之事,終于還是點了點頭。“我是信的!”
“前輩修為超凡,想來對于因果有著自己的解讀和感悟,青虹不明白,您說,青虹懸壺救人,做錯了嗎?為何要在命里有此一遭。”
“懸壺救人無錯。”
“挽救他人性命,接濟窮苦,是否是積德行善之舉?”
“是!”
“按照因果之說,行好事,積善德,是不是就應該得到福報?”
曹安深吸了口氣,“是!”
“那為何這道理,落到了青虹頭上,卻成了這樣?我不甘心,自我第一次行醫開始,手下活人沒有上萬,也有數千,劍南道多少為疾病纏身之人慕名而來,每逢大災,只要青虹能抽出身來,定帶人前往,醫治傷病,不問診金。”
“何苦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局?青虹曾在明光寺內小住月余,那里的住持是個遠近聞名的開悟高僧,青虹曾隨他靜修過,但他的那一學問,并不能讓青虹折服,按照他口中所言,濟世救人確為積德行善。”
“此為因,種善因,福報卻未必會報在這一世,而青虹所遭遇的這些,是前世的果,這前世今生誰人能見,誰人能知,未知之事,豈不是任由他們去說?左右也無法查證,不過就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手段罷了,不知前輩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曹安平靜的動了動篝火,“那住持怎么看待那些為你所救之人?”
上官青虹嘴角泛起了冷笑,“他說,為我所救之人,皆是該活之人,可青虹很清楚,那些普通病人尚且罷了,但那些重病之人呢?貧困之人呢?那些若無我出手,短時間內就會斃命之人呢?他們是該活之人嗎?我不出手,他們必死無疑,我是醫者,我很清楚這一點。”
曹安點了點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遇見了你,也是他們該活。”
上官青虹沉默了,心有不甘的沉默了,她已經很清楚自己的結局了,自己身為醫者,精湛的醫術在普通人這個層面可以說已經臻至化境,以至于她對這捭闔城之行并沒有抱有多大希望,她現在只是迫切的想給自己的心靈尋找一個寄托處。
就像是之前在明光寺小住一樣,今日她聽了很多袁貴與曹安的對話,盡管大多數都是袁貴再說,但從曹安的話語中,多少聽得出來,這是一個真正有道之士,這才有了今夜的舉動,但沒想到,他給出的話語依舊是這樣,這并不能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寄托。
從本質上而言,曹安的那句話,雖然玄之又玄,聽起來似乎煞有其事,可并不能說服她自己,在她看來,曹安與那個和尚一樣,也是一路貨色。
“我所信奉的因果并不是那一套。”就當她失望的想要離開的時候,曹安開了口。
說著,曹安張開雙手,在篝火的上方瞬間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彩色霧球,靜止在火堆的上方。
上官青虹被曹安這一手怔住了,視線全部聚集到了霧球上,“這些霧球就像是一個個人,當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的時候,他們便按照一定的軌跡開始運轉,這個運轉的軌跡,由他們出生之時的身世背景,性格養成以及所遭遇的事情所決定。”
“自身所經歷的事情越多,其命運的軌跡,越是有跡可循。”隨著曹安的聲音響起,一個個霧球開始移動,它們的運轉軌跡各不相同。
“所行之事有跡可循,而所謂的果報,便在這樣的活動和運轉之中逐漸形成,或善或惡,此間善惡并非以我等所認知的那一套道德標準來評判,我在這里用善惡,僅僅只是因為這樣更容易讓人理解而已。”
說話間,那些霧球的上方,逐漸出現了或黑或白的云。
“我們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是人就會有交集,或深或淺。”曹安十指翻飛,霧球們開始有了碰撞,在這個過程中,有的霧球之間,接觸的時間長了,各自之間沾染了相互的顏色,隨著這樣的接觸,就連他們上方的云的顏色也發生了變化。
“當果形成的時候,報必然是要落下的,你且看清楚了!”
火堆上方,云開始墜落,有的降下了雷光,有的落下了金芒,肉眼可見的,無論是雷光,還是金芒,落下的時候,那些之前與其中某一個霧球有了接觸的霧球,也會一定程度的受到影響,而這個影響的大小,就取決于霧球與霧球之間的接觸時間。
相互影響的時間,金芒使得霧球增大,雷光削減了霧球的大小。
曹安沒有說話,只是一遍遍的操控著霧球,演示這自己內心中對于因果的理解,也是他一直在奉行的道理。
上官青虹神色專注,死死的盯著那些移動的霧球,在曹安的話語中,漸漸有了新的體悟,在霧球的移動和相互侵染中,臉上的神色逐漸平和了下來。
一個時辰之后,曹安揮了揮衣袖,一切異象消失,上官青虹面色平和的看著曹安:“多謝前輩,青虹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濟世救人本無錯,可濟世救人同樣也是摻和別人因果最大的事情,這或許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是善舉,可因的聯系一旦建立之間,就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承受別人所行之事帶來的果,今日所救必死之人,將來若是行了大惡,這份果也將在一定程度上反饋到我的身上。”
“反之亦然,可人行善太難,行惡更易,青虹自認為的濟世救人,反倒是給自己招致了更多的果。這才有了今日之局。”
曹安閉上了雙眼,話說道這里,再點下去也無意義,上官青虹只想找一個心靈的寄托而已,現在有了。
女子自然起身,轉身艱難的回了馬車內。
如此果報,自然是片面的,也是草率的,因果需要從一個更長的周期來看,三世太長,曹安只看一世,但在這一世之中,上官青虹的壽命尚未行至終點,現在來將報,論這個果,尚有些早。
他自己所奉行的準則只有一條,少介入別人的因果,別的他無法肯定,但有一點卻可以肯定,當別人的果降臨的時候,你介入了,就需要你替他承擔一定的份額,可能堪堪致死的‘果’,因為你的分擔,使得他活了下來。
但必然有一部分是落在了你的身上,當然,因果之中還有一線生機,能讓這一類人圓滿無傷的脫身,那便是得道。
于普通人而言,即為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是一個很寬泛的律。應用在實質當中,最簡單直接的就是為了救人而救人,為了幫人而幫人,而不是心中有了他念,做不到這一步,唯有一途,少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