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天下已換新顏,弘道這個年號也用到了第二年(351)。
對下層官民來說,弘道元年幾乎沒有任何異樣,好像高高在上的那位還是先帝一般。
官場、貨殖、軍伍、學校等等,一切蕭規曹隨,國家層面幾乎沒有任何波瀾,就連府兵都在按部就班地設立一一去年在河南新置四府,主要原因是部曲不夠,不然可能更多。
這樣或許是最好的。
你怎么改都有人不滿意,維持現狀不折騰,慢慢積蓄國力,增強對國家的控制力,大抵是新君最需要的一一他身邊一定有人如此勸諫過,對今上來說,時間真的很重要。
當然,地方也不是一點變亂沒有。
涼州就有部落叛亂,號稱聚眾數萬,氣勢洶洶。
邵瑾登基后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非常重視,當場召集平章政事、禁軍大將議事。
太傅李重認為此乃疥癬之疾,發涼、沙、河、朔四州之兵即可,其他人大多持同樣意見。
邵瑾則另有謀算。簡單來說,他想培養、提拔一批忠誠、親近于他的將校,畢竟目前朝中留下來的都是父親在位時的老人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邵瑾準備調集禁軍、府兵出征時,叛亂已被涼州兵平定,報上來的斬首數字不過四千級罷了。
拓跋代國舊地亦先后有兩個部落叛亂,被安北、單于二都護府聯手鎮壓,斬首三千余,俘丁口萬余,牛馬羊駝二十萬。
甚至并州岢嵐郡內都有一個小部落腦子不清楚,悍然叛亂一一不過也有人說是被逼反的一一最終為右龍虎衛府兵剿滅。
大體便是如此了,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小亂子。
先帝君臨天下二十余年,掃平各路冥頑不靈之輩,震力非比尋常。便是他走了,也只有大貓小貓兩三只敢跳出來作亂,其他人都收斂得很,怕挨收拾一一你可以看不起新君邵瑾,但不能看不起六方多禁軍以及十六七萬府兵的戰斗力。
邵瑾接收的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局面,足夠他守成的同時,再小小地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負了,
容錯率非常大一一不怕「富二代」吃喝玩樂,就怕他「創業」,只要不折騰,大梁朝的根基穩如泰山,百年內斷不會有事。
而到了弘道二年年初,庾亮終于參與了政事,與韓王一起,核查天下府兵田籍。
毋庸置疑,府兵的田宅肯定存在私分的情況,即便朝廷來查,也不可能徹底解決,只能說查比不查好。如果能配套解決一部分府兵子弟授田問題的話,這個制度能延壽更多年。
興許是之前那場病消耗了太多元氣。與先帝在位時相比,庾亮的精氣神有所衰頹,老相一下子浮現了出來,再不復當初那般精神翼的模樣了。
但對外甥交給他的這個任務,他還是欣然接受了。
太尉固然地位崇高,可手頭若無差遣,那真是渾身不得勁,庾亮是真想表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
漢王邵渥也被派了出去。
這個時常被邵勛帶在身邊教導的嫡次子有些的,對被派到關西督學沒有什么異議。
有些事情,兄弟二人心照不安,沒必要多說。
清查府兵田畝、胡漢雜處之地勸學之外,大力促進貨殖收取商稅,是新君邵瑾關注的第三件事情一切都很平靜,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切都讓人感到習慣。
龍鱗殿現在成了一部分先帝宮妃的居住之所,尤其是地位較高的那幾個一一不過也沒幾個了。
三月仲春之時,太后庾文君來到了龍鱗殿,看望病臥于床的裴靈雁。
先帝離去之前,裴氏雖然年歲不小,但心態很好,每日里或看書作畫,或煮茶觀景,或侍弄花草,怡然自得。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積極的生活態度,讓她在年近七旬之時,依然健康自在地活著。
但先帝離去之后,裴氏的精氣神肉眼可見地衰弱了下去。
她不再看書作畫了,因為提不起勁。
她不再煮茶了,因為沒人喝,
她不再侍弄花草了,似乎害怕秋日來臨時會枯菱。
她經常坐在廊下發呆,偶爾想起什么時,嘴角才露出一絲微笑。又或者兒孫來探望之時,才稍稍恢復一些精神。
在庾文君心目中,現在的裴靈雁就像那日漸枯菱的花朵,即將迎來凋零的那一刻。
兩人見面之后,其實也沒太多的話可說,略略問候一番后,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長秋也病了。」良久之后,庾文君面有哀色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裴靈雁沒有絲毫意外,只悠悠嘆道:「她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人」三個字概括了羊獻容的一生,可謂精當。
是,她出身名門世家,身份高貴,對人總是一副冷淡俯視的態度,驕傲得很。但她就是個可憐人,一生驕傲,一生都被那個男人拿捏著,吵吵鬧鬧、不平不忿的表面之下,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在為男人考慮?
羊獻容如此,其他人又有多大區別呢。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文君,還恨我么?」又不知過了多久,裴靈雁望著窗外,輕聲問了一句。
庾文君一震,臉色更顯哀傷,道:「剛嫁過來那會確實有些不舒服,但我不敢不好說什么。」
說到這里,她輕輕搖了搖頭,道:「早就不恨了。」
裴靈雁看了她一眼,輕嘆道:「有些話,我也只會在這個時候說出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庾文君微微點頭,然后又看了眼裴靈雁,欲言又止。
「你說—.」裴靈雁突然道:「他去哪里了?」
庾文君遲疑道:「花奴你在說什么?」
「他走的那天,有人說看到了一道七色光暈,一端落在沙海之上,另一端則直入云霄,消失在星辰之中。此謂虹橋,又日天梯。還有人說看到了云中宮闕,位于正西方,門扉開著,隱隱可聞仙樂。」裴靈雁淡淡地笑了笑,道:「雖為無稽之談,但我希望是真的。」
庾文君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說實話,若非夫君讓她替他多看看這個天下,多撐一些年月,她的精氣神可能也垮掉了。而今聽了裴靈雁的一番話,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希望,同時也有些委屈和哀傷。
天人之隔,便是如此么?
「文君,你太善良了。」裴靈雁轉回目光,似有似無地嘆了一聲,道:「若有下輩子,我會讓著你。」
庾文君呆呆地看著她,抹了把眼淚。
熟悉的人,終究要一一離去。
不知不覺間,弘道這個年號已經來到了第五個年頭(354)。
在這一年的正月,一度奉詔入朝任中書侍郎的陳逵出貶為珠崖太守,貴嬪陳氏被貶為才人。
與此同時,曾被邵勛帶在身邊撫養多年的秦王邵盈(小字鈞衡、十八歲)被冊封為太子。
從這便可以看出,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是如何的驚心動魄。皇后盧氏絕不是什么善茬,幽燕之人開始成為朝堂上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
在這一年的冬天,太尉庾亮似乎也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今年便要征討吐谷渾鮮卑了吧?」纏綿病榻之際,庾亮看向前來探望他的太后庾文君,有些虛弱地問道。
庾文君擦了擦眼角,道:「是要征討了。」
「此戰雖說勝算極大,可還是要慎重些啊,一定要慎重。」庾亮瞪著眼睛,喃喃自語道。
「大兄,你就不要操心這些事了,養病要緊。」庾文君勸道。
這幾年,以前熟悉的樂嵐姬、裴靈雁、羊獻容等人一個個故去。到目前為止,也就王銀玲、劉野那、山宜男、諸葛姐妹等人還健在。
不過她們住在金墉城改建的永昌宮內,而自己則住在洛陽宮內,見面不是很方便。
她是孤獨的,即便兒孫都在。
而今兄長也要故去了,庾文君頓時覺得了無生趣,心中愈發孤獨。
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原因便是最近時常想著以前的一些事情。
比如她偷偷躲在樹后面,偷看夫君的樣子。
比如夫君帶著大隊將士,上門迎娶她的場景。
比如新婚之夜,她緊張又期待地看著夫君,最后痛得哭了出來。
再比如夫君總是把她當小女孩哄,而她享受依戀的甜蜜時光。
想著想著,便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少了一大塊,好像隨著回憶而凝固在了舊日時光之中。
或許,她也該去找尋夫君了,雖然夫君曾讓她好好活著,替他多看顧點這個天下。
但梁奴做得很好,多年安定之下,大梁的國勢愈發強盛。
夫君生前掛念的西域都護府,而今以邵貞為大都護,龜茲、于闐、疏勒三鎮相繼設立完畢,即將開始焉耆鎮的組建。
林邑國又爆發了一次叛亂,不過很快被鎮壓下去,雖說大梁在當地的統治還很薄弱,但終究勉強維系住了。
夫君還擔心過宇文鮮卑,不過他們恭順無比,并無動作。
梁奴曾安慰她,說處置完吐谷渾鮮卑后,如果宇文三部有異動,發兵剿之即可。而且宇文翊(宇文悉拔雄)較為可靠,可分化瓦解,破之易也。
庾文君聽完便放下了心。
或許,她真的無需再強撐了。
弘道五年(354)八月,太子少保、征西將軍侯飛虎率禁軍、府兵、蕃軍五萬余人,于青海大破吐谷渾鮮卑,俘酋豪數十,斬首八千余級,得勝而歸。
同月,太尉庾亮。
弘道六年(355)五月,太傅李重,同月,單于大都護鄭隆率萬余精騎,追南下劫掠的漠北部落,轉戰千余里,斬首四千余級,俘丁口二萬、牛羊雜畜數十萬。
諸部震怖,要么遠遁,要么南下請降。
朝廷有詔,置瀚海都護府,統馭歸降諸部,
弘道七年(356),百濟有異動。
朝廷調發諸州府兵七萬余,屯于青州,揚言渡海。百濟王聞之,貶國內主戰派,遣使攜財貨數船入朝謝罪,方才罷兵。
一時間,大梁聲威臻于鼎盛。
黃門侍郎謝安以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府兵疲為由,請休養生息,邵瑾許之。
八年春,庾文君于九龍殿中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這個天下,已然完成了交接,國勢蒸蒸日上,聲威遠播四方,她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比預計多了一章,至此后記結束。下面是番外,是公眾章節,具體多少我也不清楚,寫著玩的,博君一樂,免費,諸君看得高興隨意打賞仁瓜倆棗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