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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冬都,高昌的冬天其實算不得多暖和。尤其是臘月那會,干冷干冷的,雖然比起河南不少地方要暖和一些。
理論上來說,這里適合種植越冬小麥,但問題在于農田水利設施還不夠完善,在農作物最需要水的時候,往往正是較為干旱的時節,比較麻煩,故高昌雖然「備植九谷」,一般還是以春耕為主一一按照中原節氣,一般過了正月十五就可以開始了。
因此,當九月底告哀使抵達高昌時,趙王邵剛剛從山后的金滿城返回,在光禿禿的原野中會操講武,順便與縣鄉官員探討下種植越冬小麥的可行性。
而在得到先帝駕崩的消息后,邵立刻沒了做其他事情的興致,將演武交給薛濤、慕容恪二人,他臉色惶然地回到王宮,接見告哀使,詢問詳情一一慕容恪的地位越來越高,原因無他,性情敦厚,又成長非常迅速,一開始可能還有些稚嫩,幾年時間下來,經歷戰陣多了之后,仿佛有種天生的戰場直覺,戰績日漸驕人。
告哀使也是老熟人了,乃光祿寺主簿劉開。
劉開同時又是駙馬都尉,尚建平公主邵彤,算是自家人。見到邵時,面露哀色,微微嘆了口氣后,道:「大王節哀。」
邵神思不屬,恍惚了一陣后,死死盯著劉開,問道:「我父可有遺言?」
劉開復行一禮,道:「先帝臨終遺言,就藩諸王各守疆界,遣王世子入京即可。若世子年幼,
則以王國三卿代之。」
邵下意識點了點頭。
王世子邵攸今年十八歲,已經成年且在王國三軍中擔任上軍司馬兩載,可以入京奔喪。
不過,就本心而言,他還是希望能親身入京,但父親臨終遺言斷絕了這種可能性。
或許他擔心六弟疑慮吧。唉,邵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嘆完氣后,想起往日與父親相處種種,不由得心如刀絞。
童年時父親的陪伴,少年時父親的教導,成年后父親安排的歷練一樁樁、一幕幕,都在眼前閃過,不經意間,已然淚流滿面。
「大王節哀。」劉開又寬慰了句。
邵回過神來,擦了擦眼淚,讓人將劉開請至館驛歇息。而他自己則證證地坐在正廳之中,看著院中灰黃蕭瑟的景象,許久無言。
他知道,父親其實是為了他好。不讓他入京,就是為了避免六弟疑慮,同時也避免給野心家機會一一雖然可能性很小。
但他真的很想去一趟汴梁,看一看父親的遺物,緬懷下父親生前最后居住過的地方,感受下熟悉的氣息。
可惜一切終成夢幻。從今往后,他只能孤零零地留在高昌,操持著這個封國,為國西北藩屏。
他甚至連母親都沒法見,只能通過書信往來,聊為慰藉。
生于天家是有代價的,這便是了。
邵坐了很久,直到王妃沈氏聞訊過來安慰。
他長吁一口氣,將妻子抱入懷中,輕撫著她的秀發。
他三十八歲了,已經是六個孩子的父親,是三郡十縣八萬軍民的主心骨,他沒資格哭哭蹄蹄,
傷春悲秋。
父親生前希望他能幫著穩住西域北半部分,讓大梁金甌無缺。既如此,就滿足父親的愿望吧或許這便是他后半生存在的意義。
與劉開抵達高昌差不多前后腳,告哀使、議郎殷浩也抵達了巖,得知燕王已經南下過冬之后,又馬不停蹄,直趨旅順,最終在馬首山上的別院中見到了燕王邵裕一大家子。
「這么說,阿爺不讓我們幾個入京。」面對殷浩時,邵裕很是平靜。
他身邊還跟著上百名少年,多半是戰亂中產生的孤兒,在半山腰上清出來的一塊場地中習練武藝。
少年們練得非常刻苦,一板一眼十分刻苦,同時用一種崇敬、孺慕的目光看向邵裕。
這副場景讓殷浩有些恍惚,似乎先帝在的時候就是這般「正是,此乃先帝遺詔。」殷浩回過神來,答道。
「孤知道了。」邵裕揮了揮手,讓人將殷浩帶下去休息,好生招待。
少年們繼續錘煉著武技,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聞。
邵裕走到懸崖邊,手撫欄桿,眺望著遠處的大海。
已是初冬時節,遼海波濤洶涌,風高浪急,時不時地還起點霧,讓人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前路,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作為最早封建的國家,遼東雖只一個郡,但有十一縣之多,更兼戶口繁盛,雖然前兩年莫名其妙爆發了一次大疫一一主要在襄平、新昌、居就一帶一一但戶口仍然是高昌三郡的兩倍有余。
他經營國家也算用心,且賞罰公平、有度,遼東內部向心力很強。去歲在西安平縣與高句麗人爭奪一片歸屬模糊的山谷平地,諸部踴躍出兵,聲勢極盛,將高句麗人派過來屯墾的數百兵盡數驅逐,并嚇得高釗、高武兄弟不敢動兵,最終退讓了。
今年營建父親曾經提起過的鳳凰城,征召人手時并無阻力,可見他對遼東國的掌控已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或許正因為如此,遼東國上下心氣很高,一邊與青州、冀州、幽州、平州乃至百濟大做買賣,
一邊株馬厲兵,試圖向周邊區域擴張。甚至于,隱隱有人私下里抱怨,燕王如此賢良,為何不能榮登大寶?他們也能跟著做把從龍之臣,光宗耀祖。
當然,也僅僅是少數人私下里扯淡罷了。有理智的人都清楚,遼東國不過萬余兵馬,雖然戰斗力不俗,優良戰馬也很多,但比起大梁朝仍然不夠看。
說難聽點,太傅李重調教多年的兩萬余平州世兵就是一條攔路虎,人家打的仗也不少,也有充足的馬匹,更有草原諸部助陣,你都不一定能越得過去。便是越過去了,還有三萬久經戰陣的幽州世兵.
邵裕是清醒的。他深刻認識到了兩者之間懸殊的實力,根本沒得打,更別說他也沒這個心思,
對六弟繼位,或許心底最深處有那么一絲絲不舒服,但總體而言是能夠接受的一一不接受又能如何?
遼東經過多年的建設,至少已經有一部分地方很不錯了,比如旅順。
他很喜歡這座城市,每年深秋都會來此居住,直到第二年春天離開。
這里的天氣與青州很多地方差不太多,住著并沒有太大的差別。總體而言,父親對他還是很關心、很不錯的。
或許,這輩子就這樣了。
祖父祖母沒了,母親沒了,現在父親也沒了,他感覺自己與洛陽、汴梁的聯系在一天天減弱。
待到熟悉的兄弟姐妹也沒了之后,最后一絲牽掛也將斷去。
邵裕慢慢仰起臉,看向霧蒙蒙的天空,似乎不愿讓淚水滴露,而是任憑海風將其吹干。
不知道大兄怎樣了。他在樂浪剛剛站穩腳跟,兩三個月前才接收了六十萬解糧和一大批物資、
人丁。
他一定很忙吧。
但父親走了,邵裕很想找人傾訴一番,他們這兩個共同流落異鄉的親兄弟,大概都有一肚子心事要聊。
鴨錄水之約,應該踐行了。
比起封建在外的諸王,留在汴梁的皇子公主們大多在居家守孝。
父親要明年年中才會下葬。
陸渾山皇家陵寢蒼松翠柏,風景秀麗,正合操勞了一輩子的父親休憩。
如此甚好。
「若無意外,明年年中陛下就會返回洛陽了。」左長直衛將軍桓溫拿來一件錦衣,披在妻子身上,輕聲說道。
景福公主邵福嗯了一聲,繼續檢查兒女們的課業。
與桓溫成婚二十年了,他們共育有二子二女,其實不多。
最大的長子桓肇十八歲了,已在談婚娶之事,最小的女兒才五歲,還是稚齡。
二十年間,夫妻二人恩愛有加,桓溫也老老實實,從無任何緋聞。
新君繼位之后,一時間雖未調動,仍然掌管著左長直衛近萬府兵,但那只是暫時的,或者說需要一個由頭一一比如率左長直衛將士征討吐谷渾鮮卑有功。
桓溫注定有一個璀璨的未來,這是毫無疑問的。
「今日入宮,梁一一陛下有沒有說什么?」檢查完功課后,邵福伸了個懶腰,看向丈夫道。
桓溫知道妻子問的是什么事,立刻說道:「沒有。先帝臨終前簽發的資糧、人丁,基本都上路了,陛下并未召回,甚至還特意下詔,于明年夏收后續發絹五萬匹、糧五十萬斛至群柯,且允許楚王臣僚在河南河北募兵,搬取家人。」
「陛下還是重兄弟情誼的。」邵福心下稍安,高興道。
若六弟真的翻臉不認人,作為長姐,她也是要入宮勸諫一番的一一聽不聽另說,勸肯定是要勸的。
如今兄友弟恭,那真是再好不過了。至于將來如何,她卻管不了那么多了。
情分這種東西,總是一天比一天少的。現下顧念兄弟之情,將來可未必。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便是將來不再續發糧草、人丁、器械、錢帛,柯乃至樂浪多半也慢慢站穩腳跟,可自給自足了,畢竟總不能一直仰仗朝廷吧?那還封建作甚?
「太尉可有什么異動?」邵福文問道。
「庾公前陣子傷心過度,聽聞病了,近日方愈,不過始終閉門謝客。」桓溫說道:「陛下昨日入太尉府探望,矚咐庾公不要急著上朝,在家將養即可,免得落下病根。」
邵福會意,同時微嘆一聲。
庾元規其實是個純臣,和父親的情誼也很深,只不過性子急躁,眼高手低罷了。況且比起當年,他已然改過許多,沒那么不堪了。
或許待到明年,梁奴會慢慢啟用他也說不定。這個天下,終究還是需要庾元規這樣的人出山充當一下門面的。
在父親走后的當下,大家都要同舟共濟,一同把這個天下撐起來。
在守成這方面,梁奴或許稱不上特別優秀,至少也是合格的。
如此甚好,父親的一番心血,暫時看來還能延續下去,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步步夯實根基,
乃至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