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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化五年(346),仲春時節。
洛水潺潺流淌著,滋潤著兩岸的農田、果園、草地。
邵勛坐在金門塢前的曬場上,一點沒有帝王的架子,語氣溫和地與所有人說著話。
「陛下,他說見過你哩。」鄉人們推出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人,說道。
農人低著頭,看著有五六十了,但真實年齡興許還沒滿五十,他嘿了兩句,說道:「昔年在爺娘懷中,遠遠見過陛下,還吃過陛下給的肉脯。」
邵勛高興地說道:「宜陽三塢遷過兩次住戶,你家都沒走嗎?」
「沒走。」農人說道:「堡下就有田,在家里能看到,安心,便不走了。」
「也好,時日久了,總有感情。」邵勛笑道。
農人嗯了一聲,又低下頭不說話了,眼珠子微微轉了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勛嗮然一笑,讓邵貞取來兩匹白麻布,遞給農人,道:「拿去吧,回家扯兩身衣服農人欣喜地接過,千恩萬謝離開。
走出去十幾步后,他忍不住停了下來,扭頭回望。
天子又坐回了胡床上,眼晴似乎閉上了,右手有節奏地輕拍著一旁的案幾,好像在品味著什么。
農人有些疑惑。
在金門塢住了幾十年了,這里最多的便是嘈雜聲、土腥氣,以及燒炭、制墨產生的煙火氣。如果時候不對,當鄉人們攪拌堆放了許久的糞堆時,還有濃烈的臭味。
難道比洛陽、汴梁的皇宮還好。
眼見著親兵們都向他這邊看了過來,農人趕緊加快腳步,捧著麻布走了。
其余塢堡民們漸漸散了,場中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朕所以成事,皆賴宜陽三塢。」邵勛閉著眼晴,輕聲說道。
邵貞侍立于側,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邵勛不以為意。
他想起了當年一手一腳搭建塢堡的歷程,想起了在這收攏流民、平整田地的艱辛?
而今名滿天下的張碩小時候就在這住了很長時間。
五戶塢堡民養一位銀槍軍士卒,幾乎擠出了所有資源,最終有了崛起之機。
一切脈絡可尋,一切皆有緣由。
仲春的陽光和煦無比,春風拂在臉上,輕柔無比。
耳邊傳來了綿羊亂叫的聲響,難道塢堡旁邊的那條水溝還沒有被填平?以往一到冬天,就見到臟兮兮的羊在水溝積雪下翻找草根。
金門塢多了兩臺羊毛紡機,那些毛應該能利用上了吧遠處隱有「」伐樹聲。
一棵棵松木被砍倒,制成優質的墨水,這是雕版印刷的必備之物。往常是金門塢的專利,現在已擴散到宜陽三塢乃至更多的地方。
聞著順風飄來的煙味,邵勛竟然異樣地安心,蓋因這意味著金門塢又多了一些收入,
百姓們的日子能過得更好。
洛水河面上似乎響起了船夫嘹亮的號子聲。
曾幾何時,這條大河曾經斷流,河谷赤地千里,百姓待哺。到了隆化五年的今天,春水大漲之下,木排、小船往來如織,給兩岸數百里的百姓生活帶來了巨大的便利通過這條河,他們直接溝通上了洛陽。
商業的繁榮,是鄉村經濟提升的標志,原來大家的日子都好起來了啊。
更遠處似乎還有瑯瑯書聲。
作為邵勛起家的地方,每一座塢堡都有官員管理一一比如管理金門塢的就是云中尉,
相當于縣尉一一梁縣武學定期派學生過來教授孩童讀書識字,算是一項福利。
塢堡民們一開始有些不情愿。
哪怕只是一個小孩,也能放羊、割草、撿樹枝、澆菜園、采桑葉等等,可以幫家里不少忙,做很多瑣事,一旦去讀書,家里活就沒人干了。
不過塢堡到底是軍事化的管理體制,強制執行之后,人們倒也慢慢習慣了。
在第一個人進武學并當上官之后,最后的阻礙也消失了。
就這樣,邵勛感受著市井百態的聲音,心情反而愈發平靜,困意漸漸上涌。
曾經有那么些年,他就想著在一個溫暖的午后,一個人靜靜躺在田邊、林下,感受著一切與他記憶關聯的熟悉事物,優哉游哉一天就過去了。
他曾經以為這樣很簡單,很容易,畢竟他已是皇帝,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看似簡單的心愿卻充滿著各種現實阻礙,直到今天才達成。
夠了,滿足了。
「陛下,陛下—————」耳畔傳來了幾聲輕呼。
邵勛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著蓋在身上的毛毯。
「陛下,太陽要落山了。」邵貞提醒道。
邵勛聽完,笑了笑,道:「竟然睡了一個半時辰,唉,從未有過之事。」
「陛下累了。」邵貞說道。
「哦?」邵勛看向他,說道:「我一不上陣廝殺,二不躬耕壟畝,何言累也?」
「陛下心中裝著事。」邵貞正色道:「雖無筋骨之勞,然心神耗費極多。」
「什么事都瞞不過你。」邵勛輕笑一聲,站起了身,看著漸漸為暮色籠罩的山林,
道:「還有何事?方才半夢半醒間,聽到馬蹄陣陣,隱有呼喝交談之聲。」
邵貞讓人取來一份奏疏,稟道:「韓王自河北回來了,漳水、白溝河盡數疏浚完畢。」
「春郎啊,他確實辛苦了,這些年領了一個又一個使職,不是查這個就是督辦那個。」邵勛朝金門塢堡墻內行去,說道:「我待會寫封信,你遣人發走。春郎也該好好休息下了。」
「是。」邵貞應道。
邵勛遂不再多話。
老五是個要強的性子,這些年經過自己開解,他已慢慢放平了心態,減少內耗,與自已和解,不再像以前那么拼了一一大夏天的,直接掛個蚊帳睡在武庫門口,簡直不是一個皇子能做出來的事情。
現在的他已經三十一歲了,做出了不少成績,再也沒人在暗地里嘲笑、譏諷。甚至于,畏懼他的人非常多,因為老五出了名地不好說話,不講情面,讓人咬牙切齒的同時,
又下意識不想招惹他。
他算是為自己闖出了一片天,三弟邵很喜歡他,說將來可讓春郎接任黃沙御史一職,繼續為邵梁王朝謀福祉。
收回思緒后,邵勛來到了熟悉的那個小院,進了房間,推開最后面的窗戶。
可惜,因為擔心樂嵐姬舟車勞頓,沒帶她來這邊,
晚風吹進了房間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邵勛竟然感受到了些許琴聲。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滿天星河與四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洛水也安靜了下來,靜謐之中帶著點潮聲。
邵勛輕拍著堅實的窗臺,無聲地笑了。
他在這里完成了人生中重要的歷程,仔細回想起來,余味悠長。
有些記憶,平日里隱藏在深處,你本以為已經忘了,可一旦想起,卻出乎意料地清晰邵勛離開窗臺,又看了看屋內。
昏黃的燈光中,墻上的弓梢、刀鞘異常顯眼。靠墻的書柜中,依然擺放著當年留下來的一些檔籍。
邵勛隨手翻閱了下,這是《農事輯要》的早期版本,匯集了從各個世家大族手里漏出來的農業技術,匯總成冊。
當然,他自己的功勞也有,比如用河底淤泥攪拌糞便堆肥。
這項技術不起眼,或許前人早已做過,但正經強制推廣卻是由他邵某人完成的。
到了現在,不光這種了,就是羊圈、牛棚、豬窩之中,都會經常鋪上一層細土,時時清掃。
充滿肥力的泥土一層層撒在農田里,為北方兩年三熟制農業生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原來,自己早年也做過這么多事情啊。
邵勛暗暗感慨看,將檔籍放回原處。
金門塢的農田養護非常出色,一直是標桿之一,原因或許便在此間一一風調雨順的情況下,每畝地每季可收六斛左右的小麥,大部分都被養護成了上田。
很多百姓不愿離開這里,不是沒有原因的。
邵勛的思緒繼續發散。
他想到了正在江南如火如茶推廣的稻麥輪作制度。速度或許算不上快,但不可抑制,
因為所有人都看到了好處。
只要你提前育秧,打一個時間差,麥收后就能種上水稻,一年收兩茬主糧,兩年便是四茬,而北方大部分地區只有兩茬半。
這是他給江南百姓的禮物,只要持之以恒下去,不斷尋找養護農由的辦法,就能以更少的田地養活更多的人一一如果肥力實在跟不上,那就休耕一年或輪作其他作物。
農為國家之本。
他建立的大梁朝,農業生產力應該是遠遠高于歷史同期的,長期積累之下,帶來了顯著的變化一一金門塢那成群結隊、滿地亂跑的孩子就是明證。
人口的增加是幸福的煩惱,全看你如何處置了。
太子邵瑾已然認識到了戶口滋長所帶來的利弊。
他最初是通過左龍虎衛府兵家庭的狀況了解到這一點的,經歷了三年度田生涯后,他看到了部分人多地少區域的狀況一一穎川某些鄉里,一戶百姓耕作的田地已不足二十畝。
他將這些地方稱為「狹鄉」,建議遷徙百姓至「寬鄉」。
雖然遷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貿然提出這個稍稍有些值得商榨,但他確實認識到了問題的本質,這就足夠了。
三月十九,邵勛離開了金門塢,直接翻越南側的山道,前往襄城、廣成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