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就不見了,不值得。”聽到消息時,邵勛正在沙海畔釣魚。
這個湖里的魚是真的多,不過可能是天氣冷了,湖面也快要上凍了,魚兒懶洋洋的,不怎么咬鉤。
邵勛說完這句話,又熟練地打了一個窩,然后低頭看了看腳邊比手指還短的小魚,心志堅韌無比地再一次甩竿。
他身側的涼亭中,站了七八位官員,挨個上前敘事。
有東宮官員拿著最新完本的《風土病》,請求刊印,邵勛準奏。
還是東宮另一位官員拿著《括地志》初稿,請求審閱,邵勛讓他放下,準備過幾天把武學的人找來,會審此書。
東宮這幾年一直修書,《晉書》在去年年初最后一次定稿,開始刊印,首批不多,五十本而已。
《新三國志》還在修撰之中,因為不是從頭開始寫,而是增加部分內容,于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定下初稿。
最近有人整理《東觀漢記》散佚的部分,并校對、修改、增添了一些內容。據說太子讓人續寫靈帝以后的部分,風格與前文類似,以期最終完本。
邵勛很贊同這件事。
事實上直到唐代,《東觀漢記》依然是明史科考生的必考科目,其內容之詳實、細節之豐富,讓人嘆為觀止。
這本書修完后,當為后漢一朝欽定史書。當然,如果有人繼續修《后漢書》也無所謂,肯定會有人修的,而且還不止一個,管他呢。
處理完這幾件事后,邵勛才讓侍衛親軍督邵貞過來匯報石虎的事情,聽完后他直接給出了上面那句話。
“石虎還有族屬。”邵貞提醒了句。
“盡皆斬首。”邵勛沒有猶豫,吩咐道。
邵貞領命退去。
其實石虎還是有部落的,你都不敢相信這種人有多能折騰。不過這個以匈奴、鮮卑、羯、羌雜糅起來的部落已被擊破,俘虜了四千多人。
戰后一統計,其實還是羌人占了大多數,不過都無所謂了,統一當做苦力去修路。
看著邵貞遠去的背影,邵勛又把目光聚焦到了紋絲不動的魚竿上。
王雀兒左右看了看,上前兩步,道:“陛下,石虎雖破,卻不足喜。臣聞吐谷渾先代單于曾嫁女予石虎為后妻,兩相勾連甚烈。先前朝廷屢次申斥,吐谷渾皆置之不理,此等頑賊,當誅滅之。”
“坐下。”邵勛說道。
王雀兒坐到一旁的馬扎上。
“雀兒可還記得當年辟雍之事?”邵勛問道。
“記得。”王雀兒回道,神色愈發恭敬了。
“想當年,你們第一批武學生跟著我追殺西兵,就數你面無懼色,槍出如龍。此等果決的性子,倒也世間少有。”邵勛說道:“我本以為經歷了四十年風雨,你的性子會有所轉變了。可沒想到,已是知天命之年的你依然如此鋒銳。”
王雀兒臉色沒有太多變化,只道:“臣是為大局考慮。吐谷渾所據之處,頗為緊要,一旦為亂,數日內便可直撲西平郡。西平若失,則可出大斗拔谷,入張掖,將河西諸郡攔腰截斷。陛下既有志于西域,斷不可等閑視之。不如趁其弱小之時,連根拔之。”
邵勛嗯了一聲,道:“光憑你這份眼光,平章政事便可做得。不過,西域方平,關西積儲不豐,再等等吧。”
“是。”王雀兒明白了邵勛的意思,應道。
邵勛看了他一眼,笑道:“就這點事,也值得你專程來一趟?”
王雀兒的臉色終于有了變化,赧然道:“臣擔心陛下放過吐谷渾鮮卑。”
“放過怎樣,不放過又能怎樣。”邵勛搖了搖頭,道:“吐谷渾至今連羌人諸部都不能一統,朝旨冊封之下,數十年內怕是都難以一統。對付他們的機會多不勝數,你不要著急。聽聞你下面還有人鼓動征討百濟?”
王雀兒心下一凜,道:“百濟王雖向大梁稱臣,實則如高句麗一般,狼子野心。國主又野心漸熾,不可不防。”
“打完這個,又打那個,何時是個頭?”邵勛笑道:“八月間柔然又東窺,遣附庸部落試探,吾兒念柳巡視山后,遣將薛濤、慕容恪將其擊退。你說說,朕是不是還要再追殺柔然?”
王雀兒無言以對。
“你是平章政事。”邵勛語重心長地說道:“若連底下那些好戰之人都壓不住,可就不像話了。打誰?怎么打?何時打?朕做決定,可懂?”
王雀兒如坐針氈,當場回道:“臣知罪。”
“多大點事!”邵勛溫和地笑了笑,道:“玉盤、銀器都收到了?”
“收到了。”王雀兒答道。
攻滅林邑之后,作為平章政事,有統籌全局之功,王雀兒分到了數十件玉器、銀器作為賞賜,價值不菲,故邵勛有此問。
“吐谷渾不是林邑,窮得很。”邵勛說道:“回去后好好分說一下。好打且有財貨的基本都打了,有本事就去林邑鎮守,一定有錢財。昨日孫和來報,有廣州世兵在林邑盜掘王公貴族之墓,這幫殺才,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是。”王雀兒又應了一聲。
邵勛遂不再多話。
武人這股勢力真的一點點成氣候了,現在居然主動攛掇著打這打那的。邵勛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居然要稍稍壓制一下武人渴望戰功的迫切心情,他也體會到了唐初為何攻滅那么多國家,實在是立功心切啊。
王雀兒退下之后,接著便是桓溫了。
桓元子剛從漢中回來,協助當地官員清理田籍、戶口,小打了幾個土豪及部落——都是當年投降過來的李成余孽。
看著風塵仆仆的女婿,邵勛沒有多話,直接讓他回去休息了。
或許因為庾亮的關系,太子邵瑾對桓溫觀感不錯,比較信任,當然,桓溫駙馬都尉的身份也是一重因素。
桓溫之后則是鴻臚卿庾蔑,談起了已經抵達汴梁的蕃邦使者的事情……
石虎被殺得悄無聲息,仿如路邊一條野狗,無人祭奠,無人記得。
邵勛在和劉野那一起吃飯的時候提及了此事,后者只說石虎從小就野心勃勃,且兇殘狠辣,若非石勒族人較少,根本不會用他。
邵勛聞言贊同。
一個人便是再有本事,也要有時勢,時勢不對,再折騰也是無用。
擒殺石虎之后,舉目四顧,茫然無比。
并州的羯人勢力算是解決得差不多了,二十年下來,拉出去打仗的打仗,遷徙的遷徙,編戶的編戶,這個在晉末被劉淵、石勒隨意招兵買馬的地方已然被朝廷深入控制,更兼有府兵彈壓,穩如泰山。
劉閏中的一大把兒子分散到了諸郡,以荊州、揚州為多,慢慢都融入了各地的生活。
上黨的部落首領們以麻秋為首,更是在各地當官為將,落籍他鄉,被淹沒在了中原的茫茫人海之中。
邵勛在腦海中最后過了一遍今年的大事,自覺還是比較充實的。
在三個雞蛋上跳舞,不斷平衡各方勢力,注意此消彼長,整體做得還比較成功。
攻滅了林邑國這個在歷史上給南朝宋一下子提供了幾年財政收入的血包——公允地說,什么黃金“數十萬斤”大概率是吹牛——后面大概率很難有這種又富又菜的冤大頭了。
樂浪那邊的運輸在穩步推行,不但有資糧,還有數千百姓、數千家軍士。雖說海上風波險惡,總有船只出事,但幾率維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線上。直接原因大概是測定了很多地方的水文狀況,記錄了很多氣象數據,規范了操作流程,讓航海真正變成了一門科學,而不是口口相傳的經驗。
沒有需求就不會有這些事物的大發展。后世的航空條例是靠摔飛機摔出來的,航海亦然,因為有些問題你坐在家里真的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
牂柯郡的改造同樣在深入進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這就是他的帝國啊。
一場大雪之后,隆化五年(346)的腳步聲如期到來。
正旦朝會之后,邵勛只微微濕了濕嘴唇,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不勝酒力了。
他把場合更多地移交給了太子,讓他接受眾人的頂禮膜拜。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月初七人日這一天的夜里,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少年時的事情,一時間怔忡良久。
往日的壯懷激烈、豪情滿腹,不知已離他遠去多少年,他忽然想要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