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地百草折,一晃又是一個凜冽寒冬。
十月底的時候,洛陽南郊出現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隊伍人不多,但牛車一輛連著一輛,直至遠方的天際邊。
車身很明顯重載了,卻不知裝了什么貨物,蓋因上頭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來。
車隊最終在一處莊園外停下了。
在門口恭候多時的仆役們立刻上前,指引道路,讓車隊從西側圍墻上的一個小門入內。
庭院之中,家兵家將頂盔甲,嚴陣以待,
門客拿著紙筆,一一抄錄登記。
在外頭看熱鬧的人群這才慢慢消散:原來是都督揚江交廣四州諸軍事張碩。
也只有這般身份的人,才配擁有這么多的財物。只是一嘿,武夫就是武夫,太過招搖了。張碩大抵是在江南操生殺大權太久了,十年之間,說一不二,二千石以下皆可殺之,久而久之,養成了這副天老大地老二的脾氣。
有些人陰暗地想著,張大牛早晚摔個大跟頭,方才那邊不就有太子家仆路過么?早晚會讓儲君知曉。
張家人自然懶得理會他人的看法。
家主何等身份,都不需要貪污納賄,自有無數合情合理的手段弄到資財。有些買賣,給誰做都不一樣,為何不給張督的人做。只求張督下面的人不要故意找麻煩。
張碩氣定神閑地回到家中后,妻子王氏立刻迎了上來,噓寒問暖。
時過境遷,張碩在家里的地位又和往常不一樣了。
二十年前的東海王氏女對他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娶回家。可現在么,王氏女年老色衰,東海王氏浮沉不定,張碩執掌權柄多年,心態已然扭轉過來了。
他隨意敷衍了妻子幾句,然后拿起牛車上的鯊魚皮刀鞘,隨便看了看后,又扔到了車廂里。
合浦珍珠又大又圓,上面蓋著層濕布。張碩將其取下,隨意拿起幾枚珍珠,看了看后,失笑一聲,又放了回去。
珊瑚被小心翼翼地搬了回去,本來放在顯眼的地方,王氏看了看,指揮仆人將其收到書房中。
張碩本想說兩句,又懶得說了。
東海王氏的王愷曾與石崇斗富,被收拾過,以至于此。
不過他不一樣。
邵師多年來一直在給他們創造致富的機會,前有王雀兒坐鎮蜀中多年,后來他張大牛操建業權柄,都是一種無言的默契,怕個鳥!邵師最慷慨了。
「夫君,且回屋歇息一番。」王氏走了過來,拉著張碩的手臂,說道。
她方才看到跟隨夫君一起回來的兩個江南女人,嬌嬌怯怯,像水做的一樣,不過她也不好說什么,只能故作大方地迎上去,熱情地給她們安排住處。
這會看到夫君閑下來了,又上前勸他回屋休息。
張碩不緊不慢地回到正廳坐下。
茶水、果脯已經擺在一旁,兒女們也排好了隊,挨個過來行禮。
好一通忙活后,張碩滿足地嘆了口氣,道:「這才像個人樣。」
「都是夫君打拼下來的,妾能嫁入張家,實乃三生有幸。」王氏嬌笑道。
張碩卻臉色一正,道:「若無邵師,焉有今日?我還是張大牛之時,何人識得我?怕不是當我路邊一條狗。今日以張碩之名坐鎮建鄴,吳人謂我止小兒夜蹄,實在過譽,此皆邵師之功也。」
王氏捂嘴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
「你這婦人好不曉事!」張碩不高興了,道:「我在江南殺人又如何?撈錢又如何?只要我還是邵師的人,邵師聽聞也只是一笑置之。以后在家中莫要說胡話!」
張碩一振衣袖,朝帶回家的陵陶氏女所住地方行去。
王氏愣愣地站在一旁,眼圈都紅了。
張大牛,當初像條狗一樣撲她身上來,各種賭咒發誓,甚至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現在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了,武夫就是這么絕情。
襪陵陶氏女很金貴嗎?都睡幾年了,還那么迫不及待?
還有那個戴氏女,長著副妖燒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好人。
自怨自艾一陣后,王氏又冷靜了下來,開始吩附仆婢準備明日面圣需要準備的東西。
夫妻二人雖然吵了架,但到底還是一張榻上睡的,丈夫出了事她也跑不掉,該幫忙還是得幫忙。
再者,夫君面圣之后,說不定另有安排,也得提前做好準備。
入政事堂是不可能了,只要王雀兒頂在那里一天,其他武人都沒機會。或許,還是會出鎮外鄉吧,這次她得跟過去。
冬月初一,張碩、唐劍二人以外鎮主官的身份參加了朔日大朝會。
結束之后,二人果然被引到了陛下常待的天淵池問對。
問對的場面有些詭異。
張、唐二人坐了許久,直到邵勛終于釣上來一條魚后,才得到說話的機會。
「再過幾日,待湖面凍上,怕是只能鑿冰鉤魚了。」邵勛笑了笑,面朝二人坐下,然后看向張碩,道:「大牛,今日找你來,是有一事相詢。」
「臣知無不言。」張碩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昔年諸葛道明的荊州世兵尚有老卒新銳四萬眾,你派了六千人南徙廣州,這些人如何了?」邵勛問道。
「臣后來又分劃防區,于南海郡置兵三千,合浦置兵兩千,桂林置兵一千,皆分給好田好水,
令其耕作。」張碩回道:「而今過去多年,有些兵卒老退、病歿,多由其家人頂替。若無家人,則由所在郡簽發精壯補入,嚴加操練。」
邵勛點了點頭,又問道:「南海鎮如何?
「南海鎮現有兵四千二百余人,大小船只四十三艘,操練經年,縱不是精銳,亦非弱旅。」張碩答道:「陛下若遣其出戰,當無大礙。」
「你怎知朕要調他們出戰?」部勛問道。
張碩尷尬一笑,道:「臣心中有所猜測而已。」
邵勛又看向唐劍,道:「卿向掌錢糧,而今便向朕說說,若動用交廣二州存糧,可否支應大軍。」
「不知陛下要調發多少人。」唐劍問道。
邵勛沉吟了一番,道:「揚、江二州世兵三千,廣州世兵三千,另募交廣蠻丁三千,石頭城、
南海二鎮水師六千,合水陸兵馬一萬五千人。」
「陛下怎么個打法?」唐劍問道。
「先跨海至交趾、日南,再行調動。」邵勛說道:「交州亦有土兵,調發五千人。雖戰力贏弱,但充當輔兵不成問題。」
唐劍想了想,道:「支應二萬人易也。但臣斗膽進言,此二萬人里,只有六千老荊州世兵能戰。蠻丁亦只能充當輔兵,水師上岸之后有幾成戰力,臣說不好。」
邵勛一皺眉,暗道如果只有六千能戰之兵,確實少了點,畢竟范文而是號稱五萬眾。
「那就再抽調少許禁軍、府兵。」邵勛拍板道。
張、唐二人臉色一變。
昔年銀槍軍下江南攻建郵,夏日濕熱之時,不知道多少人病倒了。禁軍、府兵固然能打,可一旦生病躺下了,可是半分忙都幫不上啊。
不過看天子的意思,似乎一定要抽調部分人馬南下。
「陛下抽兵兒何?」張碩問道,
「府兵一千八百、禁軍六百,并州、雍州兩地各調雜胡騎兵三百,合計三千步騎,南下交州。」邵勛說道。
張碩暗暗松了口氣,這還行,人不多,損失得起。
雖說他不太贊成調騎兵南下,但天子既然做出了決定,他沒什么可說的。況且,六百騎兵用好了確實可以發揮極大的作用,前提是他們的馬還活著。
「如此九千戰兵,皆征戰經年之銳師,當能奪回日南失地了吧?」邵勛說道:「你二人覺得,
何時出兵為佳?」
「深秋之時,大軍可至廣州集結,待入冬之后,分批南下交州,做好出戰的準備。」張碩給出了中肯的意見。
邵勛沒有反對,因為這是正確的。
歷史上唐代中后期,有一種針對南詔國的「防冬」軍事活動,即抽調各藩鎮兵馬南下五管,扼守各要處,防備南詔來襲,蓋因冬天沒那么濕熱,連當地人都喜歡選這時候打仗一一著名的桂林八百成卒就是南下防冬的,結果服役期三年又三年,六年后還要再加一年,實在忍不住了,導致了龐勛之亂。
騎兵也盡量在冬天使用。
他記得北宋儂智高叛亂,亂軍就被西軍帶來的四百多騎兵一沖而垮,威力驚人。
南方這地界,只要騎兵找到機會沖起來,無往不利,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接受過正兒八經的以步拒騎的訓練。
「就這么定下了。」邵勛說道:「卿等明日就交割印信,另有任用。」
「是。」張碩、唐劍二人齊聲應道。
邵勛也沒有告訴他們具體去哪里,因為這涉及到一系列的人事調動,比如諸葛恢入京后如何安排,牽扯眾多,他還得仔細權衡一一很顯然,張碩大概率出鎮關西,至于是不是長安還要再看。
反倒是唐劍的去處更明朗一些。
郗鑒在冀州大病一場,請求辭官,邵勛許之。
唐劍又是河北人,回去接任冀州刺史非常合適。
一切都要安排好,因為最終很可能涉及到政事堂人員的重大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