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的時候,春意更盛。邵勛將楚王邵珪喊來了太極殿。
“邗溝、泗水都整治完畢了吧?”邵勛問道。
“皆已完工。疏浚清淤、拓寬加深、裁彎取直,凡數百里。”邵珪面無表情地回道:“還在徐州修建了大陂池三、小塘七,墊高了六十余處垛田,皆已栽種粟麥數年,去歲畝收不下六斛,堪稱沃壤。”
“善。”邵勛來到輿圖前,仔細看著。
并州、冀州的滹沱河整治完畢了,而今正在清理漳水、白溝水,用的是禿發鮮卑及一部分羌人俘虜,因為之前的高句麗人、鮮卑人已然被分發下去充作府兵部曲。
而今徐州的河道經過大力整治,不但航運暢通了,農田水利設施也大為改善,將來都能發揮作用。
這些其實也帝國的基礎設施,極其重要。
白嫖俘虜人力就是爽!
“辛苦了。”邵勛轉身坐下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下兒子。
長期在外行走,皮膚被曬得黝黑,似乎也粗糙了一些。但精神頭旺盛了許多,至少比幾年前那陰郁蒼白的臉色好很多。
這些年,老二走遍荊北、淮南,大部分時候在從事治水工程,在都水監內儼然是專家了——至少算是個熟練工。
去年年中,其夫人劉氏誕下一子,不幸夭折而今三十四歲的人了,只有二子一女。想到這里,邵勛有些愧疚,長期把二郎派在外面,連家都很少回,確實過分了。
“獾郎,你可知朱提郡?”邵勛問道。
“可是朱提銀所出之地?”邵珪問道。
“不錯。”邵勛點了點頭,說道:“蜀漢諸葛亮后期,朱提銀坑已然接近枯竭,朕先前所鑄龍幣,雖名朱提銀,卻非銀坑所出,而是宮中舊存。及至司馬晉,朱提銀坑終無所出,然王雀兒督益寧二州軍事后,巡視朱提山得知當地豪族、蠻酋依然在偷偷開采。徹查之后,得知舊坑確實采盡了,但又發現了新坑,故隱瞞不報,私下開采。王雀兒發兵緝捕,殺數百人,盡貶朱提豪族、蠻酋數十家為奴婢。”
“然朱提一郡,并不僅僅只有朱提銀坑。”邵勛又道:“漢武帝使唐蒙經營夜郎,以通南越,于元光五年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今宜賓)指牂牁江(今北盤江),即開僰門以通南中也。”
“此道南迄建寧郡,開山鑿石,建置棧閣,是故狹窄逼仄,幽深艱險。今年久失修,復更難行。”
邵珪聽了心中了然,父親又要讓他干活了。
同時有些自嘲,他本來就不受父親喜愛,娘走后,更沒人關心他了。
之前父親一度關心了他起來,本還有些觸動,現在看來,全是假的!又要發配他去益州修路了。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干脆死在那里好了,反正他就是多余的,永遠比不上三弟、四弟、六弟,甚至連大兄、五弟都比不上。
邵勛看了他一眼,道:“自今日起,你領廣威將軍、材官校尉,坐鎮朱提,發犍為、江陽、越巂、朱提、牂柯、建寧、云南七郡軍民修繕此道。”
邵珪應了一聲。不知道為什么,鼻頭微微有些發酸,心中很是難受。
“你的護兵該擴充一下了。”邵勛又道:“你之前的具裝甲騎散了,阿爺賠給你,擴充為兩百,再為你招募六百輕騎、三千二百步卒。軍校由你委任,都帶過去,一應花費,由益州發糧帛供給。”
邵珪有些發愣。這是怎么了,一下子給這么多兵?
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
益州南部這幾個郡,幾乎全是蠻子,便是編戶之民,也是蠻子,就沒幾個正經的中夏百姓。偶爾有一些讀過詩書,言語、習俗、裝束和漢人無異的地方大族,細究其祖上,還是蠻子。
在這些地方修路,容易出事,不多帶點兵確實不行。
“為了更好調用人力物力……”邵勛想了想,又道:“你再領個‘南中七郡道橋修繕大使’,兼牂柯太守。不過你要記住了,雖領牂柯太守,可千萬不能按照中原太守的習俗來理政。牂柯雖是正郡,其實是為了好聽,實際只編得千余戶百姓,九成以上的戶口掌握在蠻夷洞主手中。太守便是平叛,都要與洞主、酋豪們商量著來,借他們的丁壯、錢糧行事,所謂借力打力也。如果單靠太守征發編戶百姓成軍出剿,必然兵敗身死。”
邵勛不是危言聳聽。
秦漢以來在南方編得很多郡,其實根本沒法實控。就以牂柯郡為例,漢武帝首設,在經歷了兩漢、魏晉以及整個南北朝,到唐代時是什么樣?
唐時置黔中道,晉牂柯郡所屬區域被分為播州、夷州、黔州、充州等。而這些州內部又有大量羈縻州,每一個羈縻州都對應著一個、數個蠻酋洞主,基本處于自治狀態。
唐玄宗時期,一度升牂州為正州,后來覺得自欺欺人沒意思,于是又降為羈縻州。
唐僖宗時,因與南詔打仗,烏蠻叛亂,進占播州,世襲播州刺史的羅氏家族無能抵御。
朝廷下詔招募勇士成軍,楊端順天應命,率令狐、成、趙等八姓部曲,復聯合播州當地庾、蔣、黃等豪族蠻酋,擊敗烏蠻,從此開始了在播州的統治。
楊家取代羅家后,在播州統治了多少年,懂的都懂。
后世的川南、云貴地區,統治模式說得很清楚:“雖有州、縣之名,刺史、縣令皆由酋長、渠魁為之,內部之行政,朝廷殆少加過問。”
正州、正郡與羈縻州、羈縻郡的區別,就在于可以由朝廷委派刺史、太守。
如果刺史、守令懂事,還能與地方豪族相安無事,如果不懂事,那就坐不穩了,于是出現了唐代牂州一會是正州,一會降格為羈縻州的事情。
邵勛讓二子領牂柯太守,戶籍上只有一千二百家,實際則不知,多出十倍、二十倍也不奇怪。
唐太宗貞觀年間,蠻酋趙摩帥萬余戶歸附,被任命為明州刺史,其地在后世為貞豐、冊亨一帶,其部被稱為“西趙蠻”,到會昌年間,活動于安順、普定、普安一帶的蠻酋阿佩南下擊敗西趙蠻,盡并其地,于是唐武宗冊封阿佩為羅殿王。
上述這些地方,都在牂柯郡境內,當地實有多少人,其實可以估算的。
整個牂牁郡估計不下二十萬人,但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只有戶籍上的幾千人,該怎么理政,心里要有數。
邵珪聽完后,臉色沒什么變化,只道了一聲:“兒知道了。”
“你才一妻二妾吧?委實太少了。”邵勛又道:“這幾日先在京中吧。正好巴東白虎夷徐氏、牂柯季、謝二蠻酋首領入貢,朕讓他們各尋一個模樣周正的嫡女予你為夫人。”
邵珪臉色突然有了變化,猛然看向邵勛。
邵勛錯開目光道:“阿爺也是為你好。”
邵珪臉色慘然,許久之后才甕聲說道:“是不是六弟……”
“胡說什么?”邵勛呵斥道。
邵珪醒悟了過來,掃了一眼四周,發現既無宮人,亦無史官,心下更是確定。
這個時候,他倒不怎么恨父親了,只是別過頭去,道:“父親有命,兒焉能不從?”
邵勛竟不知該怎么回話。
邵珪深施一禮,道:“阿爺何必自責?自古以來,兄弟相殘之事不絕史書。我若不遠行,六弟怕是不放心。阿爺你說的是對的,確實為了我好。”
“獾郎,你不能這么想。”邵勛語重心長道:“梁奴不是這樣的人。”
“可阿爺你心中就是這么想的,不然何必如此行事?”邵珪反問道。
邵勛再次無言以對。
梁奴確實不至于一定要加害獾郎,但邵勛這人心理太“陰暗”了,喜歡往壞的方面想,所以提前做出布置,只是這會被兒子拿話一問,他都不知該怎么說。
到了最后,他只嘆了口氣,道:“獾郎,此間只有你我二人,你說實話,去了南中后,會如何行事?”
“還能造反不成?”邵珪自嘲一笑,道:“戰戰兢兢躲在王宮中,天天上疏稱贊六弟,以冀茍全性命,如此而已。”
邵勛皺起了眉。或許,他真的太求全了。
若無情一點,我死之后,兒子們是什么命運,關我屁事?
可他終究做不到。若生下這個兒子的女人只是泄欲工具還好,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熏娘陪他這么久,也有過一段難以忘懷的快樂歲月,他實在無法不聞不問。
“你……你這么想是不對的。”邵勛說道:“不過——罷了,好生做事吧。平日里坐鎮犍為即可,那邊山清水秀,物阜民豐,是個好所在,無需去到深山老林里。阿爺會讓諸郡蠻酋去那邊見你,有什么事,徑自協商即可。”
邵珪看了父親一眼,見到他臉上糾結的表情后,心中居然有種自虐般的舒爽。
父親你是怕我染病死了嗎?我若死了,你會難過嗎。
“時已正午,陪我用飯吧。”邵勛拉住兒子的手,說道。
“是。”邵珪應了一聲。
父親握住他的手有些用力,仿佛在試圖攥緊什么東西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邵珪差點流眼淚。
他還是有人關心的。